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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水浒传》 作家：施耐庵

第一趟张天师祈禳疫疠洪太尉误走妖怪

诗曰：

绛帻鸡东谈主报晓筹，尚衣方进翠云裘。九天阊阖开宫殿，万国衣冠拜冕旒。日色才临仙掌动，烟草欲傍衮龙浮。朝罢须裁五色诏，佩声归到凤池头。

话说大宋仁宗皇帝在位，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，皇帝驾坐紫宸殿，受百官朝贺。但见：

祥云迷凤阁，瑞气罩龙楼。含烟御柳拂旗子，带露宫花迎剑戟。天香影里，玉簪珠履聚丹墀；仙乐声中，绣袄锦衣扶御驾。珍珠帘卷，黄金殿上现款舆；凤尾扇开，白玉阶前停宝辇。蒙眬净鞭三下响，层层文武两班皆。

当有殿头官喝谈：“有事出班早奏，无事卷帘退朝。”只见班部丛中，宰相赵哲、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：“目今京师疫疠盛行，水深火热，伤损军民多矣。伏望陛下释罪宽恩，省刑薄税，以禳天灾，解救万民。”皇帝听奏，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：一面降赦寰球罪囚，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；一面命在京宫不雅古刹，修设功德禳灾。不虞其年疫疠转盛。仁宗皇帝闻知，龙体不安，复会百官，众皆策划。向那班部中，有一大臣越班启奏。皇帝看时，乃是参知政治范仲淹。拜罢起居，奏曰：“目今天灾盛行，军民涂炭，旦夕不成聊生，东谈主遭缧绁之厄。以臣愚意，要禳此灾，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，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，奏闻天主，不错禳保民间疫疠。”仁宗皇帝准奏。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谈，皇帝御笔亲书，并降御香一炷，钦差表里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神，赶赴江西信州龙虎山，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东谈主星夜临朝，祈禳疫疠。就金殿上焚起御香，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为使，即便启程前去。

洪信领了圣敕，分别皇帝，不敢久停。从东谈主背了诏书，金盒子盛了御香，带了数十东谈主，上了铺马（注：古时驿站准备的马匹。），一行部从，离了东京，取旅途投信州贵溪县来。于路上但见：

遥山叠翠，远水泄露。奇花绽锦绣铺林，嫩柳舞金丝拂地。风和日暄，时过野店山村；路直沙平，夜宿邮亭驿馆。罗衣晃动人世内，骏马驰驱紫陌中。

且说太尉洪信赍擎御书丹诏，一行东谈主从上了路线，夜宿邮亭，朝行驿站，而已近接，渴饮饥餐，不啻一日，来到江西信州。大小官员出郭宽恕，随即差东谈主报知龙虎山上清宫当家谈众，准备接诏。次日，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。只见上清宫很多谈众，鸣钟击饱读，香花灯烛，幢幡宝盖，一片仙乐，都下山来宽恕丹诏，直至上清宫前下马。太尉看那宫殿时，端的是好座上清宫。但见：

青松屈曲，翠柏阴郁。门悬敕额金书，户列灵符玉篆。虚皇坛畔，混沌垂柳名花；真金不怕炸药炉边，掩映苍松老桧。左壁厢天丁力士，参随着太乙真君；右势下玉女金童，簇捧定紫微大帝。散发仗剑，朔方真武踏龟蛇；靸履顶冠，南极老东谈主伏龙虎。前排二十八宿星君，后列三十二帝皇帝。阶砌下活水潺湲，墙院后好山环绕。鹤生丹顶，龟长绿毛。树梢头献果苍猿，莎草内衔芝白鹿。三清殿上鸣金钟，羽士步虚；四圣堂前敲玉磬，真东谈主礼斗。献香台砌，彩霞光射碧琉璃；召将瑶坛，赤日影摇红玛瑙。早来门外祥云现，疑是天师送老君。

当下上至当家真东谈主，下及谈童陪同，前迎后引，接至三清殿上，请将诏书，居中扶养着。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东谈主谈：“天师今在何处？”当家真东谈主向前禀谈：“好教太尉得知：这代祖师号曰‘虚靖天师’，性好高慢，倦于迎送，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，修真养性，因此不住本宫。”太尉谈：“目今皇帝宣诏，若何得见？”真东谈主答谈：“容禀：诏敕权供在殿上，贫谈等亦不敢开读。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，再烦策划。”那时将丹诏扶养在三清殿上，与众官都到方丈。太尉居中坐下，执事东谈主等献茶，就进斋供，水陆俱备。斋罢，太尉再问真东谈主谈：“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，何不着东谈主请将下来相见，开宣丹诏？”真东谈主禀谈：“太尉，这代祖师虽在山顶，其实谈行绝顶，高慢拖拉，倦惹凡尘，能驾雾兴云，思绪不定，未始下山。贫谈等如常亦贵重见，怎生教东谈主请得下来！”太尉谈：“似此若何得见！目今京师疫疠盛行，今上皇帝特遣下官为使，赍捧御书丹诏，亲奉龙香，来请天师，要作念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，以禳天灾，解救万民。似此怎生奈何？”真东谈主禀谈：“朝廷皇帝要救万民，只除是太尉办小数志真心，斋戒沐浴，更换布衣，休带从东谈主，自背诏书，点火御香，走路上山礼拜，叩请天师，方许得见。如若心不志诚，空走一遭，亦贵重见。”太尉传说便谈：“俺从京师食素到此，若何心不志诚！既然恁地（注：这么。），依着你说，明日绝早上山。”当晚各自权歇。

次日五更时刻，众羽士起来，备下香汤斋供。请太尉起来，香汤沐浴，换了一身极新布衣，脚下穿上麻鞋草履，吃了素斋，取过丹诏，用黄罗职守背在脊梁上，手里提着银手炉，降降地烧着御香。很多谈众东谈主等，送到后山，指与旅途。真东谈主又禀谈：“太尉要救万民，休生退悔之心，只顾志诚上去。”太尉别了众东谈主，口诵天尊宝号，纵步上山来。将至半山，望见大顶直侵霄汉，真是好座大山。恰是：

根盘地角，顶接天心。远不雅磨断乱云痕，近看平吞明月魄。崎岖不等谓之山，侧石通谈谓之岫，孤岭侘傺谓之路，上面极平谓之顶，头圆下壮谓之峦，隐虎藏豹谓之穴，隐风隐云谓之岩，高手隐居谓之洞，有境有界谓之府，樵东谈主出没谓之径，能通车马谓之谈，活水有声谓之涧，古渡起源谓之溪，岩崖滴水谓之泉。左壁为掩，右壁为映。出的是云，纳的是雾。锥尖像小，崎峻似峭，悬空似险，削蜡如平。千峰竞秀，万壑争流。瀑布斜飞，藤萝倒挂。虎啸时风生谷口，猿啼时月坠山腰。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，碧纱笼罩万堆烟。

这洪太尉独自一个，行了一趟，盘坡转径，揽葛攀藤。简短走过了数个山头，三二里多路，望望脚酸腿软，正走不动，口里不说，肚里游移，心中想谈：“我是朝廷贵官公子，在京师时重茵而卧，列鼎而食，尚兀自疲顿，何曾穿草鞋，走这般山路！知他天师在哪里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！”又行不到三五十步，掇着肩气喘。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，风过处，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，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（注：老虎。）来。洪太尉吃了一惊，叫声：“阿呀！”扑地望后便倒。偷眼看那大虫时，但见：

毛披一带黄金色，爪露银钩十八只。睛如闪电尾如鞭，口似血盆牙似戟。伸腰展臂势油滑，摆尾摇头声轰隆。山中狐兔尽隐敝，涧下獐狍皆治理。

那大虫望着洪太尉，左盘右旋，怒吼了一趟，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。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，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，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，七上八落的响，浑身却如重风麻痹，两腿一似斗败公鸡，口里连声叫苦。大虫去了一盏茶时，方才爬将起来，再打理地上香炉，还把龙香烧着，再上山来，务要寻见天师。又行过三五十步，口里叹了数语气，怨谈：“皇帝御限，差俺来这里，教我受这场惊悸。”说犹未了，只合计哪里又一阵风，吹得毒气直冲将来。太尉定睛看时，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，抢出一条吊桶大小、雪花也似蛇来。太尉见了，又吃一惊，撇了手炉，叫一声：“我今番死也！”望后便倒在盘砣石边。微让路眼来看那蛇时，但见：

昂首惊飙起，掣目电光生。震动则折峡倒冈，呼吸则吹云吐雾。鳞甲乱分千片玉，尾梢斜卷一堆银。

那条大蛇径抢到盘砣石边，朝着洪太尉盘作念一堆，两只眼迸出金光，伸开巨口，吐出舌头，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，惊得太尉三魂荡荡，七魄悠悠。那蛇看了洪太尉一趟，望山下一瞥，却早不见了。太尉方才爬得起来，说谈：“忸怩！惊杀下官！”看身上时，寒粟子比馉饳儿（注：一种面食。）大小，口里骂那羽士：“叵奈失仪，辱弄下官，教俺受这般惊悸！若山上寻不见天师，下去和他别有话说。”再拿了银提炉，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帻，却待再要上山去。正欲移步，只听得松树背后蒙眬地笛声吹响，逐渐近来。太尉定睛看时，只见那一个谈童，倒骑着一头黄牛，横吹着一管铁笛，转出山凹来。太尉看那谈童时，但见：

头绾两枚丫髻，身穿一领青衣；腰间绦结草来编，脚下草鞋麻间隔。明眸皓齿，飘飘并不染尘埃；绿鬓朱颜，耿耿全然无俗态。

昔日吕洞宾有首牧童诗谈得好：

草铺横野六七里，笛弄晚风三四声。归来饱饭薄暮后，不脱蓑衣卧月明。

只见阿谁谈童，笑吟吟地骑着黄牛，横吹着那管铁笛，正过山来。洪太尉见了，便唤阿谁谈童：“你从哪里来？认得我么？”谈童不采，只顾吹笛。太尉连问数声，谈童呵呵大笑，拿着铁笛，指着洪太尉说谈：“你来此间，莫非要见天师么？”太尉大惊，便谈：“你是牧童，若何得知？”谈童笑说：“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，听得天师说谈：‘朝中今上仁宗皇帝，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，到来山中，宣我往东京作念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，祈禳寰球疫疠。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。’这朝夕想是去了，不在庵中。你休上去，山内毒虫猛兽极多，恐伤害了你性命。”太尉再问谈：“你不要说谎？”谈童笑了一声，也不恢复，又吹着铁笛转过山坡去了。太尉寻想谈：“这小的若何尽知此事？想是天师分付他，已定是了。”欲待再上山去，方才惊唬的苦，争些儿送了性命，不如下山去罢。

太尉拿着提炉，再寻旧路，奔下山来。众羽士接着，请至方丈坐下。真东谈主便问太尉谈：“曾见天师么？”太尉说谈：“我是朝廷中贵官，若何教俺走得山路，吃了这般坚苦，争些儿送了性命！为头上至半山里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，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。又行不外一个山嘴，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，盘作念一堆，拦住去路。若不是俺福气大，若何得性命回京。满是你这谈众辱弄下官！”真东谈主复谈：“贫谈等怎敢贱视大臣，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。本山虽有蛇虎，并不伤东谈主。”太尉又谈：“我正走不动，方欲再上山坡，只见松树驾驭转出一个谈童，骑着一头黄牛，吹着管铁笛，正过山来。我便问他：‘哪里来？识得俺么？’他谈：‘已都知了。’说天师分付，早晨乘鹤驾云望东京去了。下官因此回来。”真东谈主谈：“太尉可惜错过，这个牧童恰是天师。”太尉谈：“他既是天师，若何这等猥獕？”真东谈主答谈：“这代天师性命交关，诚然年幼，其实谈行绝顶。他黑白凡之东谈主，四方显化，极是有效，众东谈主皆称为谈通祖师。”洪太尉谈：“我直如斯有眼不识真师，迎面错过！”真东谈主谈：“太尉但请宽心，既然祖效法旨谈是去了，等到太尉回京之日，这场醮事祖师已都收场。”太尉见说，方才宽心。真东谈主一面教安排筵宴，招待太尉；请将丹诏储藏于御书匣内放了，留在上清宫中，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。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，设席饮酌。至晚席罢，止宿到晓。

次日早膳已后，真东谈主谈众并提点执事东谈主等请太尉游山。太尉大喜。很多东谈主从陪同着，走路出方丈，前边两个谈童引路，行至宫前宫后，看玩很多景致。三清殿上，荣华不可尽言。左廊下，九天殿、紫微殿、北极殿；右廊下，太乙殿、三官殿、驱邪殿。诸宫看遍，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。洪太尉看时，另外一所殿宇：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；正面两扇朱红槅子；门上使着胳背大锁锁着，交叉上面贴着十数谈封皮，封皮上又是重叠加叠使着朱印；檐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，上书四个金字，写谈：“伏魔之殿”。太尉指着门谈：“此殿是甚么去处？”真东谈主答谈：“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。”太尉又问谈：“若何上面重叠加叠贴着很多封皮？”真东谈主答谈：“此是祖衰老唐洞玄国师禁闭魔王在此。但是经传一代天师，亲手便添一谈封皮，使其千年万载不敢妄开。走了魔君，绝顶是非。今经八九代祖师，誓不敢开。锁用铜汁灌铸，谁知内部的事。小谈自来当家本宫三十馀年，也只听闻。”洪太尉听了，心中惊怪，想谈：“我且试看魔王一看。”便对真东谈主说谈：“你且开门来，我看魔王甚么形状。”真东谈主告谈：“太尉，此殿决不敢开。先祖天师布置申饬：今后诸东谈主不许擅开。”太尉笑谈：“瞎掰！你等要妄生异事，煽惑庶民良民，故意安排这等去处，假称锁镇魔王，显贵你们谈术。我读一鉴之书，何曾见锁魔之法。神鬼之谈，处隔幽冥，我不信有魔王在内。快疾与我打开，我看魔王若何！”真东谈主三回五次禀说：“此殿开不得，恐惹是非，有伤于东谈主。”太尉盛怒，指着谈众说谈：“你等不开与我看，回到朝廷，先奏你们众羽士阻当宣诏，违别圣旨，不令我见天师的罪人；后奏你等私设此殿，假称锁镇魔王，煽惑军民庶民。把你都追了度牒，刺配远恶军州吃苦。”真东谈主等胆怯太尉权势，只得唤几个火工谈东谈主来，先把封皮揭了，将铁锤打开大锁。众东谈主把门推开，看内部时，暗淡森地，但见：

昏昏沉默，杳杳冥冥。数百年不见太阳光，亿万载难瞻明月影。不分南北，怎辨东西。黑烟霭霭扑东谈主寒，寒气阴阴侵体颤。东谈主迹不到之处，妖精往返之乡。让路双目有如盲，伸出两手不见掌。常如三十夜，却似五更时。

众东谈主一皆都到殿内，阴偷偷不见一物。太尉教从东谈主取十数个火炬点着，将来打一照时，四边并无别物，只中央一个石碑，约高五六尺，底下石龟趺坐，泰半陷在泥里。照那碑碣上时，前边都是龙章凤篆，天书符箓，东谈主皆不识。照那碑后时，却有四个真字大书，凿着“遇洪而开”。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，二来宋朝必显贤良，三来凑巧遇着洪信。岂不是天数！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，大喜，便对真东谈主说谈：“你等阻当我，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？‘遇洪而开’，分明是教我开看，却何妨！我想这个魔王，都只在石碑底下。汝等从东谈主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东谈主等，将锄头铁锹来掘开。”真东谈主慌忙谏谈：“太尉，不可掘动！恐成心害，伤犯于东谈主，不当稳便。”太尉盛怒，喝谈：“你等谈众，省得甚么！碑上分明凿着遇我教开，你若何阻当！快与我唤东谈主来开。”真东谈主又三回五次禀谈：“恐有不好。”太尉哪里肯听。只得聚合众东谈主，先把石碑放倒，一皆并力掘那石龟，半日方才掘得起。又掘下去，约有三四尺深，见一片大青石板，可方丈围。洪太尉叫再掘起来。真东谈主又苦禀谈：“不可掘动！”太尉哪里肯听。众东谈主只得把石板一皆扛起，看时，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浅深地穴。只见穴内刮剌剌一声响亮，那响性命交关，恰似：

天摧地塌，岳撼山崩。钱塘江上，潮头浪拥出海门来；泰华山头，巨灵神一劈山岳碎。共工奋怒，去盔撞倒了不周山；力士施威，飞锤击碎了始皇辇。一风撼折千竿竹，十万军中深宵雷。

那一声响亮过处，只见一谈黑气，从穴里滚将起来，掀塌了半个殿角。那谈黑气直冲上半天里，空中散作百十谈金光，望四面八方去了。众东谈主吃了一惊，发声喊，都走了，撇下锄头铁锹，尽从殿内奔将出来，推倒 翻普遍。惊得洪太尉目睁拘泥，罔知所措，面色如土，奔到廊下，只见真东谈主向前叫苦不迭。太尉问谈：“走了的却是甚么妖怪？”那真东谈主言不外数句，话不外一席，说出这个启事。有分教：一朝皇帝，夜眠不稳，昼食忘餐。直使宛子城中藏猛虎，蓼儿洼内聚飞龙。毕竟龙虎山真东谈主说出甚言语来，且听下回明白。

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

诗曰：

千古幽扃一朝开，天罡地煞出泉台。自来无事多滋事，本为禳灾却惹灾。社稷从今云扰扰，兵戈到处闹垓垓。高俅奸佞虽堪恨，洪信从今酿祸胎。

话说那时当家真东谈主对洪太尉说谈：“太尉不知，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东谈主传下法符，嘱付谈：‘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，七十二座地煞星，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内部。上立石碑，凿着龙章凤篆天符，镇住在此。若还放他出世，必恼下方生灵。’如今太尉放他走了，怎生是好！他日必为后患。”洪太尉听罢，浑身盗汗，捉颤不住，急急打理行李，引了从东谈主，下山回京。真东谈主并谈众送官已罢，自回宫内修整殿宇，竖立石碑，不在话下。

再说洪太尉在路上分付从东谈主，教把走妖怪一节休说与外东谈主知谈，恐皇帝知而见责。于路无话，星夜回至京师。进得汴梁城，绅士所说：天师在东京禁院作念了七日夜功德，普施符箓，禳救灾病，疫疠尽消，军民安泰。天师辞朝，乘鹤驾云，自回龙虎山去了。洪太尉次日早朝，见了皇帝，奏说：“天师乘鹤驾云，先到京师。臣等驿站而来，才得到此。”仁宗准奏，奖赏洪信，复还旧职，亦不在话下。

自后仁宗皇帝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，无有太子，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，太祖皇帝的孙，立帝号曰英宗。在位四年，传位与太子神宗皇帝。在位一十八年，传位与太子哲宗皇帝登基。那时寰球尽皆太平，四方无事。

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，一个浮浪暴发户子弟，姓高，名次第二，自小不成亲业，只好刺枪使棒，最是踢得好脚气毬（注：“毬”即“球”。古时的球外面是皮，内部装有羽毛。）。京师东谈主口顺，不叫高二，却都叫他作念高毬。自后发迹，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，添作立东谈主，便改作姓高名俅。这东谈主吹弹歌舞，刺枪使棒，相扑顽耍，颇能诗书词赋；若论仁义礼智，信行贤良，却是不会，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。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男儿使钱，逐日三瓦两巷，风花雪月，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。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，迭配出界散发。东京城里东谈主民，不许容他在家宿食。高俅无计奈何，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靠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，名唤柳世权。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东谈主，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。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，一住三年。

自后哲宗皇帝因拜南郊，感得五风十雨，放宽恩大赦寰球。那高俅在临淮州，因得了赦宥罪人，挂家要回东京。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，写了一封书札，打理些东谈主事盘缠，赍发高俅回东京，投靠董将士家度日。

那时高俅辞了柳大郎，背上包裹，离了临淮州，迂曲回到东京，竟来金梁下董生药家，下了这封书。董将士一见高俅，看了柳世权来书，自肚里寻想谈：“这高俅，我家若何安着得他！如果个志诚老诚的东谈主，不错容他在家收支，也教孩儿们学些好。他却是个帮闲的暴发户，没信行的东谈主，亦且当初有过犯来，被开封府断配出境的东谈主。倘或留下在家中，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；待不收容他，又撇不外柳大郎面皮。”那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，相留在家宿歇，逐日酒食招待。住了十数日，董将士想量出一个启事，将出一套衣服，写了一封书简，对高俅说谈：“庸东谈主家下萤火之光，照东谈主不亮，恐后误了足下。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，久后也得个出身。足下意内若何？”高俅大喜，谢了董将士。董将士使个东谈主将着书简，引颈高俅竟到学士府内。门吏转报小苏学士，出来见了高俅，看罢来书，知谈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东谈主，心下想谈：“我这里若何安着得他！不如作念个情面，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，作念个亲随。东谈主都唤他作念‘小王都太尉’，便喜欢这么的东谈主。”那时回了董将士书札，留高俅在府里住了整夜。次日，写了一封书呈，使个干东谈主，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。

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，神宗皇帝的驸马。他喜爱风骚东谈主物，正用这么的东谈主。一见小苏学士差东谈主驰书送这高俅来，拜见了，便喜。随即写回书，收容高俅在府内作念个亲随。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，收支如同家东谈主一般。自古谈：日远日疏，日亲日近。忽一日，小王都太尉庆出身辰，分付府中安排筵宴，专请小舅端王。这端王乃是神宗皇帝第十一子，哲宗皇帝御弟，见掌东驾，排号九大王，是个贤慧俊俏东谈主物。这浮荡子弟门风，帮闲之事，无一般不晓，无一般不会，更无般不爱。更兼文房四艺，儒释玄教，无所欠亨；踢球打弹，品竹调丝，吹弹歌舞，自不必说。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，水陆俱备。但见：

香焚宝鼎，花插金瓶。仙音院竞奏新声，教坊司频逞妙艺。水晶壶内，尽都是紫府玉液；琥珀杯中，满泛着仙境玉液。玳瑁盘堆仙桃异果，玻璃碗供熊掌驼蹄。鳞鳞脍切银丝，细细茶烹玉蕊。红裙舞女，尽随着象板鸾箫；翠袖歌姬，簇捧定龙笙凤管。两行珠翠立阶前，一片歌乐临座上。

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。都尉设席，请端王居中坐定，太尉对席相陪。酒进数杯，食供两套，那端王起身净手，偶来书院里少歇，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，极是作念得好，细致玲珑。端王提起狮子，不落手看了一趟，谈：“好！”王都尉见端王喜欢，便说谈：“再有一个玉龙笔架，亦然这个匠东谈主一手作念的，却不在手头，明日取来，一并相送。”端王大喜谈：“深谢厚意。想那笔架必是更妙。”王都尉谈：“明日取出来，送至宫中便见。”端王又谢了。两个依旧入席宴会，至暮尽醉方散。端王相别回宫去了。

次日，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，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，用黄罗职守包了，写了一封书呈，却使高俅送去。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，将着两般玉玩器，怀中揣了书呈，径投端王宫中来。把门仕宦转报与院公。没多时，院公出来问：“你是阿谁府里来的东谈主？”高俅行礼罢，答谈：“庸东谈主是王驸马府中，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。”院平允：“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，你自畴昔。”高俅谈：“相烦引进。”院公引到庭前。高俅看时，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，身穿紫绣龙袍，腰系文武双穗绦，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，揣在绦儿边，足穿一对嵌金线飞凤靴。三五个小黄门，相伴着蹴气球。高俅不敢畴昔冲撞，立在从东谈主背后伺候。亦然高俅合当发迹，时运到来，阿谁气球腾地起来，端王接个不着，向东谈主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。那高俅见气球来，亦然一时的胆量，使个鸳鸯拐，踢还端王。端王见了大喜，便问谈：“你是甚东谈主？”高俅向前跪下谈：“小的是王都尉亲随，受东东谈主使令，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。有书呈在此拜上。”端王听罢，笑谈：“姐夫直如斯挂心。”高俅取出版呈进上。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，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。

那端王且不睬玉玩器下降，却先问高俅谈：“你本来会踢气球。你唤作念甚么？”高俅叉手跪复谈：“小的叫作念高俅，胡踢得几脚。”端王谈：“好！你便下场来踢一趟耍。”高俅拜谈：“小的是多么样东谈主，敢与恩王下脚。”端王谈：“这是‘皆云社’，名为‘寰球圆’，但踢何伤。”高俅再拜谈：“怎敢。”三回五次告辞。端王定要他踢，高俅只得叩首谢罪，解膝下场。才踢几脚，端王喝采。高俅只得把平生才气都使出来，攀附端王。那因素形状，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。端王大喜，哪里肯放高俅回府去，就留在宫中过了整夜。次日，排个筵会，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。

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，正疑想间，只见次日门子报谈：“九大王差东谈主来传令旨，请太尉到宫中赴宴。”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东谈主，看了令旨，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，下马入宫来，见了端王。端王大喜，称谢两般玉玩器。入席宴会间，端王说谈：“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，孤欲索此东谈主作念亲随，若何？”王都尉答谈：“殿下既用此东谈主，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。”端王鼎沸，执杯相谢。二东谈主又谈天一趟，至晚席散，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，不在话下。

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作念伴之后，就留在宫中宿食。高俅自此遭际端王，逐日随着，寸步不离。却在宫中未及两个月，哲宗皇帝晏驾，无有太子。文武百官探讨，册立端王为皇帝，立帝号曰徽宗，等于玉清教主奥密谈君皇帝。登基之后，一向无事。忽一日，与高俅谈：“朕欲要抬举你，但有边功，方可进步。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，仅仅作念随驾迁转的东谈主。”自后没半年之间，直抬抬高俅作念到殿帅府太尉职事。

且说高俅得作念了殿帅府太尉，选拣黄道吉日，去殿帅府里到任。统统一应合属公吏衙将，都军禁军，马步东谈主等，尽来参拜，各呈抄本，开报诨名。高殿帅一小数过，于内只欠又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。半月之前，已有病状在官，患病未痊，不曾入衙门行状。高殿帅盛怒，喝谈：“瞎掰！既有抄本呈来，却不是那厮抵抗官府，搪塞下官。此东谈主即系推病在家，快与我拿来！”随即差东谈主到王进家来，捉拿王进。

且说这王进却无太太，止有一个老母，年已六旬之上。牌头与教头王进说谈：“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，点你不着。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，见有病患状在官。高殿帅浮躁，哪里肯信，定要拿你，只谈是教头诈病在家，教头只得去走一遭。若还不去，定遭灾众东谈主，庸东谈主也有罪人。”王进听罢，只得捱着病来，进得殿帅府前，参见太尉，拜了四拜，躬身唱个喏，起来立在一边。高俅谈：“你那厮等于都军教头王升的男儿？”王进禀谈：“庸东谈主等于。”高俅喝谈：“这厮！你爷是市井上使花棒卖药的，你省的甚么技巧！前官没眼，参你作念个教头，若何敢小觑我，不伏俺点视！你托谁的势要，推病在家优游沸腾！”王进告谈：“庸东谈主怎敢！其实患病未痊。”高太尉骂谈：“贼配军！你既害病，若何来得？”王进又告谈：“太尉招呼，安敢不来。”高殿帅盛怒，喝令左右，教拿下王进，“加力与我打这厮！”繁密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，只得与军正司同告谈：“当天是太尉上任好日头，权免此东谈主这一次。”高太尉喝谈：“你这贼配军，且看众将之面，宥恕你当天之犯，明日却和你理会！”

王进谢罪罢，起来昂首看了，认得是高俅。出得衙门，叹语气谈：“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！俺谈是甚么高殿帅，却本来恰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。比先时曾学使棒，被我父亲一棒打翻，三四个月将息不起，有此之仇。他当天发迹，得作念殿帅府太尉，正待要报仇，我不想正属他管。自古谈：现官不如现管。俺若何与他争得！怎生奈何是好？”回到家中，闷闷不已。对娘说知此事，母子二东谈主抱头而哭。娘谈：“我儿，三十六着，走为上着。只恐没处走。”王进谈：“母亲说得是。男儿寻想，亦然这般打算。只好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坐镇边庭，他辖下军官，多有曾到京师，爱男儿使枪棒的极多。何不逃去投靠他们？哪里是用东谈主去处，足可驻足立命。”娘儿两个探讨定了。其母又谈：“我儿，和你要私走，只恐门前两个牌军，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。他若得知，须走不脱。”王进谈：“不妨。母亲宽心，男儿自有敬爱敬爱管理他。”

当下日晚未昏，王进先叫张牌入来，分付谈：“你先吃了些晚饭，我使你一处去管事。”张牌谈：“教头使庸东谈主哪里去？”王进谈：“我因前日病患，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，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。你可今晚先去，分付庙祝，教他畴昔早开些庙门，等我来烧炷头香，就要三牲献刘李王。你就庙里歇了等我。”张牌理财，先吃了晚饭，叫了安置，望庙中去了。当夜，母子二东谈主打理了行李衣服，细软银两，作念一担儿打挟了；又装两个料袋袱驼，拴在就地。等到五更天色未明，王进叫起李牌，分付谈：“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，在哪里等候。我买些纸烛，随后便来。”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。王进自去备了马，牵出后槽，将料袋袱驼搭上，把索子拴缚牢了，牵在后门外，扶娘上了马。家中麻烦都弃了，锁向前后门，挑了担儿，跟在马后。趁五更天色未明，乘势出了西华门，取路望延安府来。

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，在庙等到巳牌，也不见来。李牌焦急，走回到家中寻时，见锁了门，两端无路，寻了半日，并无有东谈主曾见。望望待晚，岳庙里张牌狐疑，一直奔回家来，又和李牌寻了一薄暮。望望黑了，两个见他当夜不归，又不见了他老娘。次日，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傍观，亦无寻处。两个恐怕遭灾，只得去殿帅府首告：“王教头弃家在逃，母子不知去处。”高太尉告知了，盛怒谈：“贼配军在逃，看那厮待走哪里去！”随即押下通告，行开诸州各府，捉拿逃军王进。二东谈主首告，免其邪恶，不在话下。

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东谈主，自离了东京，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，夜住晓行，在路上一月有馀。忽一日，天色将晚，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，口里与母亲说谈：“天哀怜见，忸怩了我母子两个，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。此去延安府不远了，高太尉便要差东谈主拿我也拿不着了。”母子两个鼎沸，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。走了这一晚，不遇着一处村坊，哪里去投寄是好。正没理会处，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谈灯光来。王进看了谈：“好了！遮莫去哪里陪个防备，借宿一宵，明日早行。”那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，却是一所大庄院，一周遭都是土墙，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。看那庄院，但见：

前通官谈，后靠溪冈。一周遭杨柳绿阴浓，四下里乔松青似染。草堂高起，尽按五运山庄；亭馆低轩，直造倚山临水。转屋角羊牛满地，打麦场鹅鸭成群。田园广野，负佣庄客有千东谈主；家族轩昂，女使儿童难计数。恰是：家有馀粮鸡犬饱，户多册簿子孙贤。

那时王教头来到庄前，叩门多时，只见一个庄客出来。王进放下担儿，与他行礼。庄客谈：“来俺庄上有甚事？”王进答谈：“实不相瞒，庸东谈主母子二东谈主，贪行了些路程，错过了宿店。来到这里，前不巴村，后不巴店，欲投贵庄借宿一宵，明日早行。依例拜纳房金。万望周全便捷。”庄客谈：“既是如斯，且等一等，待我去问庄主太公，肯时，但歇不妨。”王进又谈：“衰老便捷。”庄客入去多时，出来说谈：“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。”王进请娘下了马。王进挑着担儿，就牵了马，随庄客到内部打麦场上，歇下担儿，把马拴在柳树上。母子两个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。

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，白首苍颜，头戴遮尘暖帽，身穿直缝宽衫，腰系皂丝绦，足穿熟皮靴。王进见了便拜，太公连忙谈：“客东谈主休拜，且请起来。你们是行路的东谈主，坚苦饱经世故，且坐一坐。”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，都坐定。太公问谈：“你们是哪里来？若何昏晚到此？”王进答谈：“庸东谈主姓张，原是京师东谈主，今来消折了资本，无可营用，要去延安府投靠亲眷。不想当天路上贪行了些程途，错过了宿店，欲投贵庄借宿一宵，畴昔早行。房金依例拜纳。”太平允：“不妨。如今世上东谈主，阿谁顶着房屋走哩。你母子二位，敢未打火（注：指吃饭。）？”叫庄客安排饭来。没多时，就厅上放开条桌子，庄客托出一桶盘，四样菜蔬，一盘牛肉，铺放桌子上，先盪酒来筛下。太平允：“村庄中无甚相待，休得见怪。”王进起身谢谈：“庸东谈主母子无故相扰，得蒙厚意，此恩难报。”太平允：“休这般说，且请吃酒。”一面劝了五七杯酒，搬出饭来，二东谈主吃了，打理碗碟。太公起身，引王进母子到客房中安歇。王进告谈：“庸东谈主母亲骑的头口，相烦寄养，草料望乞打发，一发拜还。”太平允：“这个亦不妨。我家也有头口骡马，教庄客牵去后槽，一发喂养，草料亦不用忧心。”王进谢了，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。庄客点上灯火，一面提汤来洗了脚。太公自回内部去了。王进母子二东谈主谢了庄客，掩上房门，打理歇息。

次日，睡到天晓，不见起来。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，听得王进母子在房中声唤。太公问谈：“客官失晓，好起了。”王进听得，慌忙出房来，见太公行礼，说谈：“庸东谈主起多时了。夜来多多侵扰，甚是不当。”太公问谈：“谁东谈主如斯声唤？”王进谈：“实不敢瞒太公说，老母鞍马劳倦，昨夜嗜好病发。”太平允：“既然如斯，客东谈主休要麻烦，教你老母且在老汉庄上住几日。我有个医嗜好的方，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，与你老母亲吃。教他宽心，逐渐地将息。”王进谢了。

话休絮繁。自此王进母子两个，在太公庄上服药。住了五七日，觉谈母亲病患痊了，王进打理要行。当日因来后槽看马，只见旷地上一个青年，脱膊着，刺着一身青龙，银盘也似一个面皮，约有十八九岁，拿条棒在哪里使。王进看了半晌，不觉失口谈：“这棒也使得好了。仅仅有罅隙，赢不得真骁雄。”那青年听得盛怒，喝谈：“你是甚么东谈主，敢来见笑我的才气！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傅，我不信倒不如你，你敢和我扠一扠么？”说犹未了，太公到来，喝那青年：“不得失仪！”那青年谈：“叵奈这厮见笑我的棒法。”太平允：“客东谈主莫不会使枪棒？”王进谈：“颇晓得些。敢问长上，这青年是宅上的谁？”太平允：“是老汉的男儿。”王进谈：“既然是宅内小官东谈主，若爱学时，庸东谈主点拨他规章若何？”太平允：“恁地时，十分好。”便教那青年来拜师傅。那青年哪里肯拜，心中越怒，谈：“阿爹休听这厮瞎掰！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，我便拜他为师。”王进谈：“小官东谈主如果不当村时，较量一棒耍子。”那青年就旷地当中，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，向王进谈：“你来！你来！怕的不算骁雄！”王进仅仅笑，不肯出手。太平允：“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，使一棒何妨？”王进笑谈：“恐冲撞了公子时，须不雅瞻念。”太平允：“这个不妨。如果打折了看成，亦然他撩是生非。”王进谈：“恕失仪。”去抢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，来到旷地上，使个旗饱读。那青年看了一看，拿条棒滚将入来，径奔王进。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，那青年抡着棒又赶入来。王进转身，把棒望旷地里劈将下来。那青年见棒劈来，用棒来隔。王进却不打下来，将棒一掣，却望青年怀里直搠将来，只一缴，那青年的棒丢在一边，扑地望后倒了。王进连忙撇下棒，向前扶住谈：“休怪，休怪！”那青年爬将起来，便去驾驭掇条凳子，纳王进坐，便拜谈：“我枉自经了很多师家，本来不值半分。师傅，没奈何，只得求教。”王进谈：“我母子二东谈主，连日在此侵扰宅上，无恩可报，当以效用。”

太公大喜，叫那青年穿了穿着，一同来后堂坐下。叫庄客杀一个羊，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，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。四个东谈主坐定，一面把盏，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，说谈：“师傅如斯高强，必是个教头。赤子视若无睹。”王进笑谈：“奸不厮欺，俏不厮瞒。庸东谈主不姓张，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等于，这枪棒竟日搏弄。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，原被先父打翻，今作念殿帅府太尉，怀挟旧仇，要奈何王进。庸东谈主分歧属他所管，和他争不得，只得母子二东谈主逃上延安府去，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。不想来到这里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斯看待；又蒙救了老母病患，连日管顾，甚是不当。既然公子肯学时，庸东谈主一力奉教。仅仅公子学的都是花棒，只雅瞻念，上阵不用。庸东谈主再行点拨他。”太公见说了，便谈：“我儿，可知输了，快来再拜师傅。”那青年又拜了王进。太平允：“教头在上，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，前边等于少华山，这村便唤作念史家村。村中总有三四百家，都姓史。老汉的男儿从小不务农业，只爱刺枪使棒。母亲说他不得，呕气死了。老汉只得随他性子，不知使了些许财帛，投师傅教他。又请高手匠东谈主，与他刺了这身花绣，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，满县东谈主口顺，都叫他作念九纹龙史进。教头当天既到这里，一发周全了他亦好。老汉自当重重报酬。”王进大喜谈：“太公宽心，既然如斯说时，庸东谈主一发教了公子方去。”自当日为始，吃了酒食，留下王教头母子二东谈主在庄上。史进逐日求王教头点拨，十八般技巧，逐个重新见示。那十八般技巧？

矛锤弓弩铳，鞭简剑链挝，斧钺并戈戟，牌棒与枪杈。

话说这史进逐日在庄上招待王教头母子二东谈主，见示技巧。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，不在话下。不觉流逝光阴，早过半年之上。恰是：

窗外日光弹指过，席间花影坐前移。一杯未进歌乐送，阶下辰牌又报时。

前后得半年之上，史进把这十八般技巧，再行学得十分精采。多得王进经心见示，点拨得件件都有玄机。王进见他学得精采了，自想：“在此虽好，仅仅不了。”一日想起来，相辞要上延安府去。史进哪里肯放，说谈：“师傅，只在此间过了。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东谈主，以终天年，些许是好！”王进谈：“贤弟，多蒙你好心，在此十分之好。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，负累了你，恐教贤弟亦遭缧绁之厄，不当稳便，以此两难。我一心要去延安府，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，哪里是坐镇边庭，用东谈主之际，足可驻足立命。”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，只得安排一个酒筵送行。托出一盘，两个段子，一百两花银谢师。次日，王进打理了担儿，备了马，母子二东谈主相辞史太公、史进。请娘乘了马，望延安府路线进发。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，亲送十里之程，中心难舍。史进那时拜别了师傅，挥泪离异，和庄客自回。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，随着马，和娘两个，自取关西路里去了。

话中不说王进去参军役，只说史进回到庄上，逐日仅仅打熬气力，亦且丁壮，又没老少，深宵三更起来演习技巧，日间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。不到半载之间，史进父亲太公染患病症，数日不起。史进使东谈主遐迩请医士看治，不成痊愈，呜呼哀哉，太公卒读了。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，请僧修设功德，追斋理七，荐拔太公。又请羽士建树斋醮，超度生天。整作念了十数坛功德功果谈场，选了吉日良时，出殡安葬。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，都来送丧挂孝，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。史进家自此无东谈驾驭业，史进又不肯务农，只须寻东谈主使家生，较量枪棒。

自史太公身后，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。时当六月中旬，炎天正热。那一日，史进无可消遣，捉个交床，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歇凉。对面松林透过风来，史进喝采谈：“好冷风！”正歇凉哩，只见一个东谈主，巴头探脑在哪里查看。史进喝谈：“作怪！谁在哪里张俺庄上？”史进跳起身来，转过树背后，打一看时，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。史进喝谈：“李吉！张我庄内作念甚么？莫不来相脚头（注：踩盘子。）？”李吉向前声喏谈：“大郎，庸东谈主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，因见大郎在此歇凉，不敢过来冲撞。”史进谈：“我且问你，浮浅时，你仅仅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，我又不曾亏了你，若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？敢是凌暴我没钱？”李吉答谈：“庸东谈主怎敢！一向莫得野味，以此不敢来。”史进谈：“瞎掰！偌大一个少华山，恁地广漠，不信莫得个獐儿兔儿。”李吉谈：“大郎本来不知。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东谈主，扎下个盗窟，在上面聚合着五七百个小喽啰，有百十匹好马。为头阿谁大王唤作念神机智囊朱武，第二个唤作念跳涧虎陈达，第三个唤作念白花蛇杨春。这三个为头，打家劫舍。华阴县里不敢捉他，出三千贯赏钱召东谈主拿他。谁敢上去惹他？因此上庸东谈主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，那讨来卖！”史进谈：“我也听得说有强东谈主，不想那厮们如斯大弄，势必要恼东谈主。李吉，你今后有野味时，寻些来。”李吉唱个喏，自去了。

史进归到厅前，寻想：这厮们大弄，必要来薅恼村坊。既然如斯，便叫庄客拣两端肥水牛来杀了，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，先烧了一陌顺口纸，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，都到家中草堂上，序齿坐下。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，史进对众东谈主说谈：“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东谈主，聚合着五七百小喽啰，打家劫舍。这厮们既然大弄，势必朝夕要来俺村中啰唣。我今特请你众东谈主来探讨，倘若那厮们来时，各家准备。我庄上打起梆子，你众东谈主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。你各家有事，亦是如斯。递相救护，共保村坊。如若强东谈主自来，都是我来理会。”众东谈主谈：“我等村农，只靠大郎作念主。梆子响时，谁敢不来。”当晚众东谈主谢酒，各自分付，回家准备器械。自此史教训整流派墙垣，安排庄院，拴束衣甲，整顿刀马，驻扎贼寇，不在话下。

且说少华盗窟中，三个头领坐定探讨。为头的神机智囊朱武，虽无才气，广有标的。朱武当与陈达、杨春说谈：“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，召东谈主捉咱们。诚恐来时，要与他拼杀。仅仅盗窟赋税欠少，若何不去劫掳些来，以供盗窟之用。聚集些食粮在寨里，驻扎官军来时，好和他打熬。”跳涧虎陈达谈：“说得是。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，看他若何。”白花蛇杨春谈：“不要华阴县去，只去蒲城县，万无一失。”陈达谈：“蒲城县东谈主户赞好意思，赋税未几。不如只打华阴县，哪里东谈主民丰富，赋税广有。”杨春谈：“哥哥不知，若去打华阴县时，须从史家村过。阿谁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，不可去撩拨他。他若何肯放咱们畴昔？”陈达谈：“兄弟好恇怯！一个村坊畴昔不得，怎地敢抵敌官军？”杨春谈：“哥哥不可小觑了他，那东谈主端的卓绝。”朱武谈：“我曾经闻他十分英豪，说这东谈主真有才气。兄弟休去罢。”陈达叫将起来，说谈：“你两个闭了鸟嘴！长别东谈主志气，灭我方威名。也仅仅一个东谈主，须不三头六臂，我不信。”喝叫小喽啰：“快备我的马来！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，后取华阴县。”朱武、杨春再三谏劝，陈达哪里肯听。随即披挂上马，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，鸣锣擂饱读，下山望史家村去了。

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，只见庄客报知此事。史进听得，就庄上敲起梆子来。那庄前庄后，庄东庄西，三四百史家庄户，听得梆子响，都拖枪拽棒，聚起三四百东谈主，一皆都到史家庄上。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，身披朱红甲，上穿青锦袄，下着抹绿靴，腰系皮搭膊，前后铁掩心，一张弓，一壶箭，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。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，史进上了马，绰了刀，前边摆着三四十强健的庄客，背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，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，一皆呐喊，直到村北路口摆开。却早望见来军，但见：

红旗闪闪，赤帜翩翩。小喽啰乱搠叉枪，松驰汉皆担刀斧。头巾歪整，浑如三月桃花；衲袄紧拴，却似九秋落叶。个个圆睁非命眼，东谈主东谈主辄起夜叉心。

那少华山陈达，引了东谈主马，飞驰到山坡下，便将小喽啰摆开。史进看时，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，身披裹金生铁甲，上穿一领红衲袄，脚穿一对吊墩靴，腰系七尺攒线搭膊，坐骑一匹高头白马，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。小喽啰两势下呐喊，二员拼凑就地相见。

陈达在就地看着史进，欠身行礼。史进喝谈：“汝等杀东谈主纵火，打家劫舍，犯沉进天大罪，都是活该的东谈主。你也须有耳朵，好斗胆，直来太岁头上动土！”陈达在就地答谈：“俺盗窟里欠少些食粮，欲往华阴县借粮，历程贵庄，借一条路，并不敢动一根草。可放咱们畴昔，回来自当拜谢。”史进谈：“瞎掰！俺家见当里正，正要来拿你这伙贼。当天到来，历程我村中过，却不拿你，倒放你畴昔？本县知谈，须遭灾于我。”陈达谈：“四海之内，皆兄弟也。相烦借一条路。”史进谈：“甚么谈天！我便肯时，有一个不肯。你问得他肯便去。”陈达谈：“骁雄教我问谁？”史进谈：“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，便放你去。”陈达盛怒谈：“赶东谈主不要赶上，休得要逞精神！”史进也怒，抡手中刀，骤坐下马，来战陈达。陈达也拍马挺抢来迎史进。两个交马，但见：

一来一往，一上一下。一来一往，有如深水戏珠龙；一上一下，却似半岩争食虎。左盘右旋，好似张飞敌吕布；前回后转，浑如敬德战秦琼。九纹龙忿怒，三尖刀只望顶门飞；跳涧虎生嗔，丈八矛不离心坎刺。好手中间逞好手，红心内部夺红心。

史进、陈达两个斗了多时，只见战马怒吼，踢起手中军器；枪刀构兵，各防架隔遮挡。两个斗到间深里，史进卖个罅隙，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，史进却把腰一闪，陈达和枪 入怀里来。史进轻舒猿臂，款扭狼腰，只一挟，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，款款揪住了线搭膊，丢在马前受降。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。史进叫庄客将陈达捆绑了。众东谈主把小喽啰一赶，都走了。史进回到庄上，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，恭候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，一并解官请赏。且把酒来赏了众东谈主，教权且散。众东谈主喝采：“不枉了史大郎如斯英豪！”

休说众东谈主鼎沸饮酒，却说朱武、杨春两个，正在寨里猜疑，捉摸不定，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音尘。只见且归的东谈主牵着空马，奔到山前，只叫谈：“苦也！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，送了性命。”朱武问其缘故，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，怎当史进骁勇。朱武谈：“我的言语不听，果有此祸。”杨春谈：“咱们尽数都去，和他死并若何？”朱武谈：“亦是不可。他尚自输了，你若何并得他过。我有一条苦计，若救他不得，我和你都休。”杨春问谈：“若何苦计？”朱武附耳低语，说谈：“只除恁地。”杨春谈：“好计！我和你便去，事不宜迟。”

再说史进正在庄上，忿怒未消，只见庄客飞报谈：“盗窟里朱武、杨春自来了。”史进谈：“这厮合休，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。快牵过马来。”一面打起梆子，众东谈主早都到来。史进上了马，正待出庄门，只见朱武、杨春走路已到庄前，两个双双跪下，擎着两眼泪。史进下马来喝谈：“你两个跪下若何说？”朱武哭谈：“庸东谈主等三个，累被讼事逼迫，不得已上山落草。当初发愿谈：‘不求同日生，只愿同日死。’虽不足关、张、刘备的义气，其心则同。当天小弟陈达不听好言，误犯虎威，已被英豪擒捉在贵庄，无计申请，今来一径就死。望英豪将我三东谈主一发解官请赏，誓不蹙眉。我等就英豪手内请死，并无怨心。”史进听了，寻想谈：“他们直恁义气！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，反教寰球骁雄们耻笑我不英豪。自古谈：大虫不吃伏肉。”史进便谈：“你两个且跟我进来。”朱武、杨春并无惧怯，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，又教史进捆绑。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，那两个哪里肯起来。惺惺相惜，骁雄识骁雄。史进谈：“你们既然如斯义气穷苦，我若送了你们，不是骁雄。我放陈达还你若何？”朱武谈：“休得遭灾了英豪，不当稳便。宁可把咱们去解官请赏。”史进谈：“若何使得。你肯吃我酒食么？”朱武谈：“一死尚然不惧，而且酒肉乎！”那时史进大喜，摆脱陈达，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，招待三东谈主。朱武、杨春、陈达拜谢大恩。酒至数杯，少添春色。酒罢，三东谈主谢了史进，回山去了。史进送出庄门，自回庄上。

却说朱武等三东谈主归到寨中坐下。朱武谈：“咱们不是这条苦计，怎得性命在此。诚然救了一东谈主，却也贵重史进为义气上放了咱们。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，谢他救命之恩。”

话休絮繁。过了十数日，朱武等三东谈主打理得三十两蒜条金，使两个小喽啰，趁月暮夜送去史家庄上。当夜初更时刻，小喽啰叩门，庄客报知史进。史进火急披衣，来到门前，问小喽啰：“有甚话说？”小喽啰谈：“三个头领再三拜复，有意使小校送些薄礼，报酬大郎不杀之恩。不要推却，望乞笑留。”取出金子递与。史进初时推却，次后寻想谈：“既然送来，还礼可酬。”受了金子，叫庄客置酒，招待小校。吃了深宵酒，把些粉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。又过半月有馀，朱武等三东谈主在寨中探讨，抢掠得一串好大珠子，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史家庄上。史进受了，不在话下。

又过了半月，史进寻想谈：“也贵重这三个垂青我，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。”次日，叫庄客寻个成衣，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，裁成三领锦袄子；又拣肥羊煮了三个，将大盒子盛了，委两个庄客去送。史进庄上，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，此东谈主颇能理财官府，曲直利便，满庄东谈主都叫他作念赛伯当。史进教他兼并个过劲庄客，挑了盒担，直送到山下。小喽啰问了备细，引到盗窟里，见了朱武等。三个头领大喜，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，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。每东谈主吃了十数碗酒，下山追念庄内，见了史进，说谈：“山上面领多多上复。”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东谈主往返，经常间仅仅王四去盗窟里送物事，不则一日。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东谈主送金银来与史进。

流逝光阴，时遇八月中秋到来。史进要和三东谈主话语，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。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，直去少华山上，请朱武、陈达、杨春来庄上赴席。王四驰书径到盗窟里，见了三位头领，下了来书。朱武看了大喜，三个容或，随即写封回书，赏了王四五两银子，吃了十来碗酒。王四下得山来，正撞着如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，一把抱住，哪里肯放。又拖去山路边村旅馆里，吃了十数碗酒。王四相别了回庄，一面走着，被山风一吹，酒却涌上来，颤颤巍巍，一步一 ，走不得十里之路，见座林子，奔到内部，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，扑地倒了。

本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，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，赶入林子里来扶他，哪里扶得动。只见王四搭膊里隆起银子来，李吉寻想谈：“这厮醉了。哪里讨得很多！何不拿他些？”亦然天罡星合当约会，当然生出契机来。李吉解那搭膊，望地下只一抖，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。李吉提起，颇识几字，将书阻隔看时，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、陈达、杨春，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，却不识得，只认得三个名字。李吉谈：“我作念猎户，几时能勾发迹。算命谈我本年有大财，却在这里！华阴县里见出三千贯赏钱，捕捉他三个贼东谈主。叵奈史进那厮，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，他谈我来相脚头踩盘。你本来倒和贼东谈主构兵！”银子并书都拿去了，望华阴县里来出首。

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，方觉悟来。看见蟾光微微照在身上，王四吃了一惊，跳将起来，却见四边都是松树。便去腰里摸时，搭膊和书都不见了。四下里寻时，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，王四只管叫苦，寻想谈：“银子不至紧，这封回书却怎生好！正不知被甚东谈主拿去了？”眉头一纵，情急智生，自谈：“若且归庄上，说脱了回书，大郎势必浮躁，定是赶我出去。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，哪里查照。”打算定了，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，却好五更天气。

史进见王四回来，问谈：“你若何方才归来？”王四谈：“托主东谈主福荫，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，留下王四，吃了深宵酒，因此回来迟了。”史进又问：“曾有回书么？”王四谈：“三个头领要写回书，却是庸东谈主谈：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，何苦回书？庸东谈主又有杯酒，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，不是耍处。”史进听了大喜，说谈：“不枉了诸东谈主叫作念赛伯当，真个卓绝！”王四应谈：“庸东谈主怎敢差迟，路上不曾住脚，一直奔回庄上。”史进谈：“既然如斯，教东谈主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。”

不觉中秋节至，是日晴明得好。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，宰了一腔大羊，杀了百十个鸡鹅，准备下酒食筵宴。望望天色晚来，怎见得好个中秋？但见：

午夜初长，薄暮已半，一轮月挂如银。冰盘如昼，赏识正宜东谈主。清影十分圆满，桂花玉兔交馨。帘栊高卷，金杯频劝酒，鼎沸贺升平。年年当此节，酩酊醉醺醺。莫辞终夕饮，银汉露华新。

且说少华山上朱武、陈达、杨春三个头领，分付小喽啰督察寨栅，只带三五个作念伴，将了朴刀，各跨口腰刀，不骑鞍马，走路下山，径来到史家庄上。史进接着，各叙礼罢，请入后园。庄内已安排下筵宴，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，史进对席相陪，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。一面饮酒，庄内庄客顺序把盏，一边割羊劝酒。酒至数杯，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，但见：

桂花离海峤，云叶散天衢。彩霞照万里如银，素魄映千山似水。一轮爽垲，能分天地泄露；四海团 ，射映乾坤贞洁。影横旷野，惊独宿之乌鸦；光射平湖，照双栖之鸿雁。冰轮展出三沉，玉兔平吞四百州。

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，赏识中秋，叙说旧话新言，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，火炬乱明。史进大惊，跳起身来，分付：“三位贤友且坐，待我去看。”喝叫庄客不要开门，掇条梯子，上墙打一看时，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就地，引着两个都头，带着三四百士兵，围住庄院。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。外面火炬光中，照见钢叉、朴刀、五股叉、留客住，摆得似麻林一般。两个都头口里叫谈：“不要走了强贼！”

不是这伙东谈主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，有分教：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东谈主，结子了十数个骁雄，大闹动河北，直使天罡地煞一皆相会。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，荷叶阴中治军舰。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，且听下回明白。

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

诗曰：

寒来暑往春夏秋，夕阳西下水东流。时来荣华皆因命，运去坚苦亦有由。事遇机关须越过，东谈主当自得便回头。将军战马今安在？野草闲花满地愁。

话说那时史进谈：“却怎生是好？”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谈：“哥哥，你是干净的东谈主，休为我等遭灾了。大郎可把索来捆绑我三个出去请赏，免得负累了你不雅瞻念。”史进谈：“若何使得！恁地时，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，枉惹寰球东谈主笑我。如果死时，与你们同死，活时同活。你等起来，宽心，别作缘便。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。”

史进上梯子问谈：“你两个都头，何故深宵三更来劫我庄上？”那两个都头答谈：“大郎，你兀自赖哩。见有原告东谈主李吉在这里。”史进喝谈：“李吉，你若何诬蔑平东谈主？”李吉应谈：“我本不知，林子里拣到王四的回书，一时期把在县前看，因此事发。”史进叫王四问谈：“你说无回书，若何却又有书？”王四谈：“等于庸东谈主一时醉了，健忘了回书。”史进大喝谈：“六畜，却怎生好！”外面都头东谈主等胆怯史进卓绝，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东谈主。三个头领把手指谈：“且理财外面。”史进会意，在梯子上叫谈：“你两个都头都不要闹动，权退一步，我自捆绑出来解官请赏。”那两个都头却怕史进，只得应谈：“咱们都是没事的，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。”史进下梯子，来到厅前，先叫王四，带进后园，把来一刀杀了。喝教很多庄客，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，即便打理，尽教打叠起了，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炬。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，全身披挂，枪架上各东谈主跨了腰刀，拿了朴刀，拽扎起，把庄后草屋点着。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。外面见内部火起，都奔来背面看。

且说史进就中堂又放发火来，打开了庄门，呐声喊，杀将出来。史进当头，朱武、杨春在中，陈达在后，和小喽啰并庄客，一冲一撞，指东杀西。史进却是个大虫，哪里拦当得住！背面火光竟起，杀开条路，冲将出来，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。史进见了盛怒，仇东谈主相见，分外眼明。两个都头见头势不好，转身便走。李吉也却待转身，史进早到，手起一朴刀，把李吉斩作念两段。两个都头正待交运，陈达、杨春赶上，一家一朴刀，效果了两个性命。县尉惊得赛马走且归了。众士兵哪里敢向前，各自奔命散了，不知去处。史进引着一行东谈主，且杀且走，众官兵不敢赶来，各自散了。史进和朱武、陈达、杨春并庄客东谈主等，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，喘气方定。朱武等到寨中，忙教小喽啰一面杀牛宰马，贺喜宴会，不在话下。

一连过了几日，史进寻想：“一时期要救三东谈主，纵火烧了庄院。虽是有些细软，家财麻烦实物尽皆没了。”心内游移，在此不了，开言对朱武等说谈：“我的师傅王教头，在关西经略府勾当，我先要去寻他，只因父亲死了，不曾去得。今来家私庄院废尽，我如今要去寻他。”朱武三东谈主谈：“哥哥休去，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时，又作探讨。如是哥哥不肯落草时，待安适了，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，再作良民。”史进谈：“虽是你们的好情分，仅仅我心去意难留。我想家私实物尽已没了，再要去重整庄院，想不成勾。我今去寻师傅，也要哪里讨个出身，求半世沸腾。”朱武谈：“哥哥便只在此间作念个寨主，却不快活。诚然寨小，不胜歇马。”史进谈：“我是个皎洁骁雄，若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。你劝我落草，再也休题。”

史进住了几日，定要去，朱武等苦留不住。史进带去的庄客，都留在盗窟，只自打理了些少碎银两，打拴一个包裹，馀者多的尽数寄留在盗窟。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，上撒一撮红缨，帽儿下裹一顶混青执角软头巾，项上明黄缕带，身穿一领白纻丝两上领战袍，腰系一条查五指梅红攒线搭膊，青白间谈行缠绞脚，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，跨一口铜钹磬口雁翎刀，背上包裹，提了朴刀，分别朱武等三东谈主。繁密小喽啰都送下山来，朱武等挥泪而别，自回盗窟去了。

只说史进提了朴刀，离了少华山，取路投关西五路，望延安府路上来。但见：

侘傺山岭，沉寂孤村。披潸潸夜宿荒林，带晓月朝登险谈。落日趱行闻犬吠，严霜早促听鸡鸣。山影将沉，柳阴渐没。断霞映水散红光，日暮转收生碧雾。溪边渔父归村去，田野樵夫负重回。

史进在路，免不得饥餐渴饮，夜住晓行，独自一个，行了半月之上，来到渭州。“这里也有经略府，莫非师傅王教头在这里？”史进便入城来看时，照旧有六街三市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，正在路口。史进便入茶坊里来，拣一副坐位坐了。茶博士问谈：“客官吃甚茶？”史进谈：“吃个沏茶。”茶博士点个沏茶，放在史进眼前。史进问谈：“这里经略府在何处？”茶博士谈：“只在前边等于。”史进谈：“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？”茶博士谈：“这府里教头极多，有三四个姓王的，不知阿谁是王进。”谈犹未了，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来，走进茶坊里。史进看他时，是个军官形状。怎生按捺？但见：

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，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，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，腰系一条规武双股鸦青绦，足穿一对鹰爪皮四缝干黄靴。生得面圆耳大，鼻直口方，腮边一部貉 髯毛。身长八尺，腰阔十围。

那东谈主入到茶坊内部坐下，茶博士便谈：“客官要寻王教头，只问这个提辖便都认得。”史进忙起身行礼，便谈：“官东谈主请坐拜茶。”那东谈倡导了史进长大高大，像条骁雄，便来与他行礼。两个坐下，史进谈：“庸东谈主斗胆，敢问官东谈主高名大姓？”那东谈主谈：“洒家是经略府提辖，姓鲁，讳个达字。敢问阿哥，你姓甚么？”史进谈：“庸东谈主是华州华阴县东谈主氏，姓史名进。请问官东谈主，庸东谈主有个师傅，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，姓王名进，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？”鲁提辖谈：“阿哥，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？”史进拜谈：“庸东谈主等于。”鲁提辖连忙还礼，说谈：“驰名不如碰头，碰头胜似驰名。你要寻王教头，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？”史进谈：“恰是那东谈主。”鲁达谈：“俺也闻他名字。阿谁阿哥不在这里。洒家听得说，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。俺这渭州，却是小种经略相公坐镇，那东谈主不在这里。你既是史大郎时，多闻你的好名字，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。”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，便出茶坊来。鲁达回头谈：“茶钱洒家自还你。”茶博士应谈：“提辖但吃不妨，只顾去。”

两个挽了胳背，出得茶坊来，上街行得三五十步，只见一簇众东谈主围住白地上。史进谈：“兄长，咱们看一看。”分开东谈主众看时，中间里一个东谈主，仗着十来条杆棒，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，一盘子盛着，插把纸标儿在上面，却本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。史进看了，却认的他，本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傅，叫作念打虎将李忠。史进就东谈主丛中叫谈：“师傅，多时不见。”李忠谈：“贤弟若何到这里？”鲁提辖谈：“既是史大郎的师傅，同和俺去吃三杯。”李忠谈：“待小子卖了膏药，讨了回钱，一同和提辖去。”鲁达谈：“谁奈烦等你，去便同去。”李忠谈：“庸东谈主的衣饭，无计奈何。提辖先行，庸东谈主便寻将来。贤弟，你和提辖先行一步。”鲁达浮躁，把那看的东谈主一推一跤，便骂谈：“这厮们挟着屁眼撒开，不去的洒家便打。”众东谈倡导是鲁提辖，一哄都走了。李忠见鲁达凶猛，敢怒而不谏言，只得陪笑谈：“好急性的东谈主。”当下打理了行头药囊，寄顿了枪棒，三个东谈主敷衍其辞，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旅馆。门前挑出望竿，挂着酒旆，漾在空中飘浮。怎见得好座酒肆？恰是：李白点头便饮，渊明招手回来。有诗为证：

风拂烟笼锦旆扬，太平时节日初长。能添壮士英豪胆，善解佳东谈主愁闷肠。三尺晓垂杨柳外，一竿斜插杏花傍。男儿未遂平生志，且乐大叫入醉乡。

三东谈主上到潘家酒楼上，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。鲁提辖坐了主位，李忠对席，史进下首坐了。酒保唱了喏，认得是鲁提辖，便谈：“提辖官东谈主，打些许酒？”鲁达谈：“先打四角酒来。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，又问谈：“官东谈主，吃甚下饭？”鲁达谈：“问甚么！但有，只顾卖来，一发算钱还你。这厮只顾来聒噪！”酒保下去，随即盪酒上来，但是下口肉食，只顾将来，摆一桌子。三个酒至数杯，正说些谈天，较量些枪法，说得入港，只听得近邻阁子里有东谈主哽呜咽咽与陨泣。鲁达浮躁，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。酒保听得，慌忙上来看时，见鲁提辖敌对愤地。酒保抄手谈：“官东谈主要甚东西，分付卖来。”鲁达谈：“洒家要甚么！你也须认的洒家，却恁地教甚么东谈主在间壁吱吱的哭，搅俺弟兄们吃酒。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。”酒保谈：“官东谈主息怒。庸东谈主怎敢教东谈主与陨泣，打搅官东谈主吃酒。这个哭的，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子两东谈主，不知官东谈主们在此吃酒，一时期自苦了与陨泣。”鲁提辖谈：“然则作怪，你与我唤的他来。”酒保去叫，未几时，只见两个到来。前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东谈主，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，手里拿串拍板，都来到眼前。看那妇东谈主，虽无十分的仪容，也有些动东谈主的心机。但见：

鬅松云髻，插一枝青玉簪儿；袅娜纤腰，系六幅红罗裙子。素白旧衫笼雪体，淡黄软袜衬弓鞋。蛾眉紧蹙，汪汪泪眼落珍珠；粉面低落，细细香肌消玉雪。若非雨病云愁，定是怀忧积恨。大体还他肌骨好，不搽脂粉也风骚。

那妇东谈主拭着泪眼，向前来深深的谈了三个万福。那老儿也都相见了。鲁达问谈：“你两个是哪里东谈主家？为甚与陨泣？”那妇东谈主便谈：“官东谈主不知，容奴告禀。奴家是东京东谈主氏，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靠亲眷，不想搬移南京去了。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死，子父二东谈主流寇在此生受。此间有个富翁，叫作念镇关西郑大官东谈主，因见奴家，便使强媒硬保，要奴作妾。谁想写了三千贯通告，虚钱实契，要了奴家形体。未及三个月，他家大娘子好生是非，将奴赶打出来，谋害完聚。着落店主东谈主家，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。父亲恇怯，和他争执不的，他又有钱有势。当初不曾得他一文，如今那讨钱来还他。没计奈何，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，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。逐日但得些钱来，将泰半还他，留些少子父们盘缠。这两日酒客赞好意思，违了他钱限，怕他来讨时，受他欺压。子父们想起这痛苦来，无处告诉，因此与陨泣。不想误触犯了官东谈主，望乞恕罪，捐弃前嫌。”鲁提辖又问谈：“你姓甚么？在阿谁客店里歇？阿谁镇关西郑大官东谈主在哪里住？”老儿答谈：“老汉姓金，名次第二。孩儿小字翠莲。郑大官东谈主等于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，绰号镇关西。老汉父子两个，只在前边东门里鲁家店安下。”鲁达听了谈：“呸！俺只谈阿谁郑大官东谈主，却本来是杀猪的郑屠。这个污秽泼才，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，作念个肉铺户，却本来这等凌暴东谈主。”回头看着李忠、史进谈：“你两个且在这里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。”史进、李忠抱住劝谈：“哥哥息怒，明日却理会。”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。

鲁达又谈：“老儿，你来。洒家与你些盘缠，明日便回东京去若何？”父子两个告谈：“如果能勾得到乡去时，等于新生父母，再长爷娘。仅仅店主东谈主家若何肯放？郑大官东谈主须着落他要钱。”鲁提辖谈：“这个不妨事，俺自有敬爱敬爱。”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，放在桌上，看着史进谈：“酒家当天不曾多带得些出来，你有银子借些与俺，洒家明日便奉赵你。”史进谈：“直（注：同“值”。）甚么，要哥哥还。”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，放在桌上。鲁达看着李忠谈：“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。”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。鲁提辖看了，见少，便谈：“亦然个不爽利的东谈主。”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，分付谈：“你父子两个将去作念盘缠，一面打理行李。俺明日朝晨来发付你两个起身，看阿谁店主东谈主敢留你！”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。

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。三东谈主再吃了两角酒，下楼来叫谈：“主东谈主家，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。”主东谈主家连声应谈：“提辖只顾自去，但吃不妨，或许提辖不来赊。”三个东谈主出了潘家酒肆，到街上离异。史进、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。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，到房里，晚饭也不吃，敌对愤的睡了。主东谈主家又不敢问他。

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，回到店中，安顿了女儿，先去城外辽阔觅下一辆车儿，回来打理了行李，还了房宿钱，算清了柴米钱，只等畴昔天明。当夜无事。次早五更起来，子父两个先打火作念饭，吃罢，打理了。天色微明，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，大声叫谈：“店小二，哪里是金老歇处？”小二哥谈：“金公，提辖在此寻你。”金老开了房门，便谈：“提辖官东谈主内部请坐。”鲁达谈：“坐甚么！你去便去，等甚么！”金老引了女儿，挑了担儿，作谢提辖，便待外出。店小二拦住谈：“金公，哪里去？”鲁达问谈：“他少你租金？”小二谈：“庸东谈主租金，昨夜都算还了。须欠郑大官东谈主典身钱，着落在庸东谈主身上保管他哩。”鲁提辖谈：“郑屠的钱，洒家自还他。你放这老儿还乡去。”那店小二哪里肯放。鲁达盛怒，叉开五指，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，再复一拳，打下当门两个牙齿。小二扒将起来，一谈烟走了。店主东谈主哪里敢出来拦他。金老父子两个，忙忙离了店中，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。

且说鲁达寻想，恐怕店小二赶去禁绝他，且向店里掇条凳子，坐了两个时辰。简短金公去的远了，方才起身，径投状元桥来。

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，两副肉案，吊挂着三五片猪肉。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，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。鲁达走到门前，叫声：“郑屠！”郑屠看时，见是鲁提辖，慌忙出柜身来唱喏谈：“提辖恕罪。”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；“提辖请坐。”鲁达坐下谈：“奉着经略相公钧旨，要十斤精肉，切作念臊子，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。”郑屠谈：“使头，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。”鲁提辖谈：“不要那等污秽厮们出手，你自与我切。”郑屠谈：“说得是，庸东谈主自切便了。”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，细细切作念臊子。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，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，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，不敢拢来，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。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，用荷叶包了，谈：“提辖，教东谈主送去？”鲁达谈：“送甚么！且住，再要十斤都是肥的，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，也要切作念臊子。”郑屠谈：“却才精的，怕府里要裹馄饨，肥的臊子何用？”鲁达睁着眼谈：“相公钧旨分付洒家，谁敢问他。”郑屠谈：“是。合用的东西，庸东谈主切便了。”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，也细细的切作念臊子，把荷叶来包了。整弄了一早辰，却得饭罢时候。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，连那正要买肉的顾主也不敢拢来。郑屠谈：“着东谈主与提辖拿了，送将府里去。”鲁达谈：“再要十斤寸金软骨，也要细细地剁作念臊子，不要见些肉在上面。”郑屠笑谈：“却不是有意来消遣我。”鲁达听罢，跳起身来，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，睁眼看着郑屠说谈：“洒家特的要消遣你！”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，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。郑屠盛怒，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，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，焰腾腾的迫不及待，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，托地跳将下来。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。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，阿谁敢向前来劝，双方过路的东谈主都立住了脚，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。

郑屠右手拿刀，左手便来要揪鲁达，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，赶将入去，望小腹上只一脚，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。鲁达再入一步，踏住胸脯，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，看着这郑屠谈：“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，作念到关西五路廉访使，也不枉了叫作念镇关西。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夫，狗一般的东谈主，也叫作念镇关西！你若何强骗了金翠莲！”扑的只一拳，正打在鼻子上，打得鲜血迸流，鼻子歪在半边，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：咸的、酸的、辣的，一发都滚出来。郑屠挣不起来，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，口里只叫：“打得好！”鲁达骂谈：“直娘贼！还敢应口！”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，打得眼睖缝裂，乌珠迸出，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，红的、黑的、绛的，都滚将出来。双方看的东谈主胆怯鲁提辖，谁敢向前来劝？郑屠当不外讨饶。鲁达喝谈：“咄！你是个暴发户，如果和俺硬到底，洒家倒饶了你。你若何叫俺讨饶，洒家却不饶你！”又只一拳，太阳上正着，却似作念了一个全堂水陆的谈场，磬儿、钹儿、铙儿一皆响。鲁达看时，只见郑屠挺在地下，口里只好出的气，没了入的气，调度不得。鲁提辖假心谈：“你这厮诈死，洒家再打。”只碰头皮逐渐的变了，鲁达寻想谈：“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，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。洒家须吃讼事，又没东谈主送饭，不如趁早撒开。”拔步便走，回头指着郑屠尸谈：“你诈死，洒家和你逐渐理会。”一头骂，一头大踏步去了。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，谁敢向前来拦他。

鲁提辖回到下处，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，细软银两，但是旧衣麻烦都弃了。提了一条皆眉短棒，奔出南门，一谈烟走了。

且说郑屠家中众东谈主，救了半日不活，呜呼死了。老少邻东谈主径来州衙起诉，清廉府尹升厅，接了状子，看罢，谈：“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。”不敢私自径来捕捉凶身。府尹随即上轿，来到经略府前，下了肩舆，把门军士入去报知。经略听得，教请到厅上，与府尹行礼罢。经略问谈：“何来？”府尹禀谈：“好教相公得知，府中提辖鲁达，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。不曾禀过相公，不敢私自捉拿凶身。”经略传说，吃了一惊，寻想谈：“这鲁达虽好技巧，仅仅脾气粗卤，今番作念出东谈主命事，俺若何护得短？须教他推问使得。”经略回府尹谈：“鲁达这东谈主，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。为因俺这里无东谈主帮护，拨他来作念提辖。既然犯了东谈主命罪孽，你可拿他照章度取问。如若供招昭着，拟罪已定，也须教我父亲知谈，方可断决，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东谈主时，却不雅瞻念。”府尹禀谈：“下官问了情由，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谈，方敢断遣。”府尹辞了经略相公，出到府前，上了轿，回到州衙里，升厅坐下，便唤当日缉拿使者押下通告，捉拿犯东谈主鲁达。

那时王不雅察领了公文，将带二十来个作念公的东谈主，径到鲁提辖下处。只见房东东谈主谈：“却才拕了些包裹，提了短棒，出去了。庸东谈主只谈奉着差事，又不敢问他。”王不雅察听了，教打开他房门看时，只好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内部。王不雅察就带了房东东谈主，东西四下里去跟寻，州南走到州北，捉拿不见。王不雅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东东谈主，同到州衙厅上回话谈：“鲁提辖畏罪在逃，不知去处。只拿得房东东谈主并邻舍在此。”府尹见说，且教监下，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东谈主等，点了仵作行东谈主，着仰腹地坊官东谈主并坊厢里正，再三捕快已了。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，寄在古刹。一面叠成案牍，一壁差东谈主杖限缉拿凶身。原告东谈主保领回家；邻佑杖断有失救应；房东东谈主并下处邻舍，止得个不应。鲁达在逃，行开个海捕通告，各处追捉。出赏钱一千贯，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，画了他的形状，到处张挂。一干东谈主等疏放听候。郑屠家亲东谈主自去作念孝，不在话下。

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，东逃西奔，却似：

失群的孤雁，趁月明独自贴天飞；漏网的活鱼，乘水势翻身冲浪跃。不分遐迩，岂顾崎岖。心忙撞倒路行东谈主，脚快有如临阵马。

这鲁提辖忙忙似丧家之犬，急急如不逞之徒，行过了几处州府。恰是：逃生不避路，到处便为家。自古有几般：牵萝补屋，寒不择衣，急不择途，贫不择妻。鲁达心慌抢路，正不知投哪里去的是。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，在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。入得城来，见这贩子荣华，东谈主烟辏集，车马骈驰，一百二十行做生意交易，诸物行货都有，端的整皆。诚然是个县治，胜如州府。鲁提辖正行之间，不觉见一簇东谈主众，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。但见：

扶肩搭背，交颈并头。纷纷不辨贤愚，攘攘难分贵贱。张三蠢胖，不识字只把头摇；李四矮矬，看别东谈主也将脚踏。白头老叟，尽将拐棒柱髭须；绿鬓书生，却把文房抄款目。行行老是萧何法，句句俱依律令行。

鲁达看见众东谈主看榜，挨满在十字街头，也钻在丛里听时，鲁达却不识字，只听得众东谈主读谈：“代州雁门县，依奉太原府携带使司该准渭州笔墨，捕捉打死郑屠犯东谈主鲁达，即系经略府提辖。如有东谈主停藏在家宿食，与犯东谈主同罪；若有东谈主拿获前来，或首告到官，支给赏钱一千贯文。”鲁提辖正听到哪里，只听得背后一个东谈主大叫谈：“张衰老，你如安在这里？”拦腰抱住，直扯近县前来。

不是这个东谈主看见了，横拖倒拽将去，有分教：鲁提辖剃除头发，削去髭须，倒换过杀东谈主姓名，薅恼杀诸佛罗汉。直教禅杖打开危机路，戒刀杀尽抵抗东谈主。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东谈主，且听下回明白。

第四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

诗曰：

躲难逃灾入代州，恩东谈主重逢喜相酬。只因法网重重布，且向佛门好好修。打坐参禅求摆脱，布衣蔬食度春秋。他年证果尘缘满，好向弥陀国里游。

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，拖扯的不是别东谈主，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。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，说谈：“恩东谈主，你好斗胆！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，出一千贯赏钱捉你，你因何却去看榜？若不是老汉碰见时，却不被作念公的拿了。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。”鲁达谈：“洒家不瞒你说，因为你上，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，正迎着郑屠那厮，被洒家三拳打死了。因此上在逃，一到处撞了四五旬日，不想来到这里。你因何不回东京去，也来到这里？”金老谈：“恩东谈主在上，自从得恩东谈主救了，老汉寻得一辆车子，本欲要回东京去，又怕这厮赶来，亦无恩东谈主在彼营救，因此不上东京去。随路望北来，撞见一个京师古邻，来这里作念交易，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。亏杀了他，就与老汉女儿作念媒，结交此间一个大富翁赵员外，养作念外宅。衣食淳朴，皆出于恩东谈主。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。阿谁员外也爱刺枪使棒，常说谈：‘怎地得恩东谈主相会一面也好。’想念若何能勾得见。且请恩东谈主到家，过几日却再探讨。”

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，到门首，只见老儿揭起帘子，叫谈：“我儿，大恩东谈主在此。”那女孩儿花枝招展，从内部出来，请鲁达居中坐了，插烛也似拜了六拜，说谈：“若非恩东谈主垂救，岂肯勾有当天！”鲁达看那女子时，另是一般丰韵，比前不同。但见：

金钗斜插，掩映乌云；翠袖巧裁，轻笼瑞雪。樱桃口浅晕微红，春笋手半舒嫩玉。纤腰袅娜，绿罗裙微露小脚；素体细小，红绣袄偏宜贵体。脸堆三月娇花，眉扫初春嫩柳。香肌扑簌瑶台月，翠鬓笼松楚岫云。

那女子拜罢，便请鲁提辖谈：“恩东谈主上楼去请坐。”鲁达谈：“不老生受，洒家便要去。”金老便谈：“恩东谈主既到这里，若何肯放教你便去。”老儿接了杆棒包裹，请到楼上坐定。老儿分付谈：“我儿随侍恩东谈主坐一坐，我去安排来。”鲁达谈：“不用多事，随分便好。”老儿谈：“提辖恩念，杀身难报。量些粗食薄味，未足轻重。”女子留下鲁达在楼上坐地，金老下来，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，分付阿谁丫嬛一面烧着火，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，买了些鲜鱼、嫩鸡、酿鹅、肥鲊、时新果子之类归来。一面开酒，打理菜蔬，都早摆了，搬上楼来。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，三双箸，铺下菜蔬果子下饭等物。丫嬛将银酒壶烫上酒来，子父二东谈主轮替把盏。金老倒地便拜，鲁提辖谈：“老东谈主家，若何恁地下礼？折杀俺也。”金老说谈：“恩东谈主听禀，前日老汉初到这里，写个红纸牌儿，旦夕一炷香，子父两个兀自拜哩。当天恩东谈主躬行到此，若何不拜。”鲁达谈：“却也贵重你这片心。”

三东谈主逐渐地饮酒，将及晚也，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。鲁提辖开窗看时，只见楼下三二十东谈主，各执白木棍棒，口里都叫：“拿将下来！”东谈主丛里一个东谈主骑在就地，口里大喝谈：“休教走了这贼！”鲁达见不是头，提起凳子，从楼上打将下来。金老连忙鼓掌叫谈：“都不要出手。”那老儿抢下楼去，直至那骑马的官东谈主身边，说了几句言语。那官东谈主笑将起来，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东谈主，各自去了。

那官东谈主下马，入到内部，老儿请下鲁提辖来。那官东谈主扑翻身便拜谈：“驰名不如碰头，碰头胜似驰名。烈士提辖受礼。”鲁达便问那金老谈：“这官东谈主是谁？素未谋面，因何便拜洒家？”老儿谈：“这个等于我儿的官东谈主赵员外。却才只谈老汉引甚么郎正人弟在楼上吃酒，因此引庄客来厮打。老汉说知，方才喝散了。”鲁达谈：“本来如斯，怪员外不得。”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，金老重整杯盘，再备酒食相待。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，鲁达谈：“洒家怎敢。”员外谈：“聊表小弟相敬之礼。多闻提辖如斯英豪，当天天赐相见，实为万幸。”鲁达谈：“洒家是个泼辣汉子，又犯了活该的罪孽，若蒙员外不弃贫贱，结为领略，但有用洒家处，便与你去。”赵员外大喜，动问打死郑屠一事，说些谈天，较量些枪法，吃了深宵酒，各自歇了。

次日天明，赵员外谈：“此处恐不稳便，可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。”鲁达问谈：“贵庄在何处？”员外谈：“离此间十里多路，地名七宝村等于。”鲁达谈：“最佳。”员外先使东谈主去庄上，叫牵两匹马来。未及晌午，马已到来，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，叫庄客担了行李。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子二东谈主，和赵员外上了马，两个并马行程，于路说些旧话，投七宝村来。未几时，早到庄前下马。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，直至草堂上，分宾而坐，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。晚间打理客房安歇，次日又备酒食招待。鲁达谈：“员外谬爱，洒家若何报酬。”赵员外便谈：“四海之内，皆兄弟也。若何言报酬之事。”

话休絮繁。鲁达自此之后，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。忽一日，两个正在书院里枯坐话语，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，径到书院里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。见没东谈主，便对鲁达谈：“恩东谈主，不是老汉心多，为是恩东谈主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，员外误听东谈主报，引颈庄客来闹了街坊，后却散了，东谈主都有些疑心，说开去。昨日有三四个作念公的来邻舍街坊探问得紧，或许要来村里缉拿恩东谈主。倘或有些疏失，如之奈何？”鲁达谈：“恁地时，洒家自去便了。”赵员外谈：“如果留提辖在此，诚恐有些山高水低，教提辖怨怅；若不留提辖来，很多面皮都不雅瞻念。赵某却有个敬爱敬爱，教提辖万无一失，足可驻足隐迹，或许提辖不肯。”鲁达谈：“洒家是个活该的东谈主，但得一处驻足便了，作念甚么不肯。”赵员外谈：“若如斯，最佳。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，唤作念五台山，山上有一个文殊院，原是文殊菩萨谈场。寺里有五七百僧东谈主，为头智真长老，是我弟兄。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，是本寺的檀越檀越。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，已买下一谈五花度牒在此，只不曾有个亲信之东谈主了这条愿心。如是提辖肯时，一利用度都是赵某备办。委实肯削发削发作念梵衲么？”鲁达寻想：“如今便要去时，哪里投靠东谈主？不如就了这条路罢。”便谈：“既蒙员外作念主，洒家宁愿作念了梵衲，专靠员外看护。”那时说定了，连夜打理衣服盘缠，段匹礼物，排担了。次日早起来，叫庄客挑了，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。辰牌已后，早到那山下。鲁提辖看那五台山时，真是好座大山。但见：

云遮峰顶，日转山腰。嵯峨仿佛接天关，崒嵂缭乱侵汉表。岩前花木，舞春风暗吐幽香；洞口藤萝，披宿雨倒悬嫩线。飞云瀑布，星河影浸蟾光寒；陡壁苍松，铁角铃摇龙尾动。宜是由揉蓝染出，天生工积翠妆成。根盘直压三千丈，威望平吞四百州。

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肩舆抬上山来，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。到得寺前，早有寺中都寺、监寺出来宽恕。两个下了肩舆，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。寺内智真长老得知，引着首座、侍者，出山门外来宽恕。赵员外和鲁达向前行礼，真长老打了问讯，说谈：“檀越远出不易。”赵员外答谈：“有些小事，特来上刹相浼。”真长老便谈：“且请员外方丈吃茶。”赵员外前行，鲁达跟在背后。看那文殊寺，真是是好座大刹。但见：

山门侵高山，佛殿接青云。钟楼与月窟连络，经阁共峰峦对立。香积厨通一泓泉水，众僧寮纳四面烟霞。老衲方丈斗牛边，禅客经堂潸潸里。白面猿频频献果，将怪石敲响木鱼；黄斑鹿日日衔花，向宝殿扶养金佛。七层浮图接丹霄，千古圣僧来大刹。

那时真长老请赵员外并鲁达到方丈。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，鲁达便去下首坐在禅椅上。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语：“你来这里出家，若何便对长老坐地？”鲁达谈：“洒家不省得。”起身立在员外肩下。眼前首座、维那、侍者、监寺、都寺、知客、文牍，依次排立东西两班。庄客把肩舆安顿了，一皆搬将盒子入方丈来，摆在眼前。长老谈：“何故又将礼物来？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。”赵员外谈：“些小薄礼，何足称谢。”谈东谈主、行童打理去了。赵员外起身谈：“一事启堂头大梵衲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，许剃一僧在上刹，度牒词簿都已有了，到今不曾剃得。今有这个表弟，姓鲁名达，军汉出身，因见尘世艰辛，宁愿弃俗出家。万望长老收录，体恤体恤，看赵某薄面，披剃为僧。一应所用，小子自当准备，烦望长老玉成，幸甚！”长老见说，答谈：“这个事缘，是明朗老衲山门，容易容易。且请拜茶。”只见行童托出茶来。怎见得那盏茶的公正？有诗为证：

玉蕊金芽真绝品，僧家制造甚工夫。兔毫盏内香云白，蟹眼汤中细浪铺。战退睡魔离床笫，增添清气入肌肤。仙茶自合桃源种，不许移根傍帝都。

真长老与赵员外众东谈主茶罢，收了盏托。真长老便唤首座、维那探讨剃度这东谈主，分付监寺、都寺安排办斋。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探讨谈：“这个东谈主不似出家的形状，一对眼恰似贼一般。”众僧谈：“知客，你去邀宴客东谈主坐地，咱们与长老打算。”知客出来请赵员外、鲁达到客馆里坐地。首座、众僧禀长老说谈：“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东谈主，形容丑恶，貌相凶顽，不可剃度他，恐久后累及山门。”长老谈：“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，若何别得他的面皮。你等众东谈主且休疑心，待我看一看。”焚起一炷信香，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，口诵咒语，入定去了。一炷香过，却好回来，对众僧说谈：“只顾剃度他。此东谈主上应天星，心性高洁。诚然时下凶顽，射中驳杂，久后却得清净，正果超卓，汝等皆不足他。可记吾言，勿得推阻。”首漫谈：“长老仅仅护短，我等只得从他。不谏不是，谏他不从便了。”

长老叫备斋食，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。斋罢，监寺打了单帐，赵员外取出银两，教东谈主买办物料，一面在寺里作念僧鞋、僧衣、僧帽、袈裟、拜具。一两日都已完备。长老选了吉日良时，教鸣鸿钟，击动法饱读，就法堂内会集人人。整整皆皆五六百僧东谈主，尽披袈裟，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，分作两班。赵员外取出银锭、表礼、信香，向法座前礼拜了，表白宣疏已罢，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。维那教鲁达除了巾帻，把头发分作念九路绾了，揲起来。净发东谈主先把一周遭都剃了，却待剃髭须，鲁达谈：“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。”众僧忍笑不住。真长老在法座上谈：“人人听偈。”念谈：

寸草不留，一干二净。与汝剃了，免得争竞。长老念罢偈言，喝一声：“咄，尽皆剃去！”净发东谈主只一刀，尽皆剃了。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，请长老赐法名。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：

灵光小数，价值令嫒。佛法庞杂，赐名智深。

长老赐名已罢，把度牒转将下来。文牍僧填写了度牒，付与鲁智深收受。长老又赐僧衣袈裟，教智深穿了。监寺引上法座前，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谈：“一要归依三宝，二要归奉佛法，三要归敬师友：此是三归。五戒者：一不要杀生，二不要偷盗，三不要邪淫，四不要贪杯，五不要空话。”智深不晓得禅宗理财“是”“否”两字，却便谈：“洒家铭刻。”众僧都笑。受记已罢，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，焚香设斋进献。大小职事僧东谈主，各有上贺礼物。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，又引去僧堂背后森林里选佛场坐地。当夜无事。

次日，赵员外要回，告辞。长老留连不住，早斋已罢，并众僧都送出山门。赵员外合掌谈：“长老在上，众师傅在此，凡事体恤。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东谈主，朝夕礼数不到，言语冒渎，误犯清规，万望觑赵某薄面，恕免恕免。”长老谈：“员外宽心，老衲自逐渐地教他念佛诵咒，办谈参禅。”员外谈：“日后自得报酬。”东谈主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，低低分付谈：“贤弟，你从当天难比浮浅，凡事自宜省戒，切不可托大。倘有否则，难以相见，着重着重。朝夕衣服，我自使东谈主送来。”智深谈：“不索哥哥说，洒家都依了。”那时赵员皮毛辞长老，再别了众东谈主上轿，引了庄客，拕了一乘空轿，取了盒子，下山回家去了。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。

话说鲁智深回到森林选佛场中禅床上，扑倒头便睡。高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，说谈：“使不得，既要出家，若何不学坐禅？”智深谈：“洒家自睡，干你甚事？”禅和子谈：“善哉！”智深裸袖谈：“甲鱼洒家也吃，甚么善哉！”禅和子谈：“却是苦也。”智深便谈：“甲鱼大腹，又肥甜了，好意思味，那得苦也？”高下肩禅和子都不采他，由他自睡了。次日，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斯失仪，首座劝谈：“长老说谈，他自后正果超卓，我等皆不足他，仅仅护短。你们且没奈何，休与他一般眼光。”禅和子自去了。智深见没东谈主说他，到晚放翻形体，横罗十字，倒在禅床上睡。夜间鼻如雷响，如要起来净手，大惊小怪，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，随处都是。侍者禀长老说：“智深好生失仪，全没些个出家东谈主体面。森林中若何安着得此等之东谈主。”长老喝谈：“瞎掰！且看檀越之面，自后必改。”自此无东谈主敢说。

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，不觉搅了四五个月。时遇初冬天气，智深久静想动。当日睛明得好，智深穿了皂布直裰，系了鸦青绦，换了僧鞋，大踏步走出山门来。信走路到半山亭子上，坐在鹅项懒凳上，寻想谈：“干鸟么！俺浮浅好酒好肉逐日不离口，如今教洒家作念了梵衲，饿得干瘪了。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东谈主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，口中淡出鸟来，这朝夕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。”正想酒哩，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，挑着一副担桶，唱上山来，上面盖着桶盖。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，唱着上来。唱谈：

九里山前作战场，牧童拣到旧刀枪。顺风吹动乌江水，好似虞姬别霸王。

鲁智深不雅见那汉子担担桶上来，坐在亭子上，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。智深谈：“兀那汉子，你那桶里甚么东西？”那汉子谈：“好酒。”智深谈：“些许钱一桶？”那汉子谈：“梵衲，你真个亦然作耍？”智深谈：“洒家和你耍甚么！”那汉子谈：“我这酒挑上去，只卖与寺内火工谈东谈主、直厅轿夫、老郎们作念生存的吃。本寺长老已有法旨，但卖与梵衲们吃了，咱们都被长老贬责，追了资本，赶出屋去。咱们见关着本寺的资本，见住着本寺的屋宇，若何敢卖与你吃？”智深谈：“真个不卖？”那汉子谈：“杀了我也不卖。”智深谈：“洒家也不杀你，只须问你买酒吃。”那汉子见不是头，挑了担桶便走。智深赶下亭子来，双手拿住扁担，只一脚，交当踢着，那汉子双手掩着作念一堆，蹲在地下，半日起不得。智深把那两桶酒，都提在亭子上，地下拾起旋子，开了桶盖，只顾舀冷酒吃。无移时，两桶酒吃了一桶。智深谈：“汉子，明日来寺里讨钱。”那汉子方才疼止，又怕寺里长老得知，坏了衣饭，吞声忍气，哪里敢讨钱。把酒分作念两半桶挑子，拿了旋子，飞也似下山去了。

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，酒却上来；下得亭子，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，酒越涌上来。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，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，裸露脊背上花绣来，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。看时，但见：

有条有理，对明月眼红面赤；东歪西倒，趁清风东倒西歪。颤颤巍巍上山来，似当风之鹤；摆摆摇摇回寺去，如出水之龟。脚尖曾踢涧中龙，拳头要打山下虎。指定玉阙，叫骂天蓬元戎；踏开鬼门关，要拿催命判官。裸形赤体醉魔君，纵火杀东谈主花梵衲。

鲁智深望望来到山门下，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，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，拦住鲁智深便喝谈：“你是佛家弟子，若何噇得沉醉了上山来。你须不瞎，也见库局里贴的文告：凡是梵衲破戒吃酒，决打四十竹篦，赶出寺去；如门子肆意醉的僧东谈主入寺，也吃十下。你快下山去，饶你几下竹篦。”鲁智深一者初作念梵衲，二来旧性未改，睁起双眼骂谈：“直娘贼！你两个要打洒家，俺便和你厮打！”门子见势头不好，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，一个虚拖竹篦拦他。智深用手隔过，叉开五指，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，打得颤颤巍巍。却待挣侧，智深再复一拳，打倒在山门下，仅仅叫苦。智深谈：“洒家饶你这厮。”颤颤巍巍 入寺里来。

监寺听得门子报说，叫起老郎、火工、直厅轿夫三二十东谈主，各执白木棍棒，从西廊下抢出来，却好迎着智深。智深望见，大吼了一声，却似嘴边起个轰隆，大踏步抢入来。众东谈主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，次后见他行得凶了，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，便把亮槅关上。智深抢入阶来，一拳一脚，打开亮槅，三二十东谈主都赶得没路。夺条棒，从藏殿里打将出来。

监寺慌忙报知长老。长老听得，急引了三五个侍者，直来廊下，喝谈：“智深不得失仪！”智深诚然酒醉，却认得是长老，撇了棒，向前来打个问讯，指着廊下，对长老谈：“智深吃了两碗酒，又不曾撩拨他们，他众东谈主又引东谈主来打洒家。”长老谈：“你看我面，快去睡了，明日却说。”鲁智深谈：“俺不看长老面，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。”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，扑地便倒了，齁齁地睡了。繁密职事僧东谈主围定长老，告诉谈：“向日门徒们曾谏长老来，当天若何？本寺哪里容得这等野猫，乱了清规。”长老谈：“虽是如今脚下有些啰唣，自后却成得正果。无奈何，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，容恕他这一番。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。”众僧冷笑谈：“好个没分晓的长老！”各自散去歇息。

次日早斋罢，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，尚兀自未起。待他起来，穿了直裰，赤着脚，一谈烟走出僧堂来。侍者吃了一惊，赶出外来寻时，却走在佛殿后撒屎。侍者忍笑不住，等他净了手，说谈：“长老请你话语。”智深随着侍者到方丈，长老谈：“智深，虽是个武夫出身，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，我与你摩顶受记，教你一不可杀生，二不可偷盗，三不可邪淫，四不可贪杯，五不可空话。此五戒，乃僧家常理。出家东谈主第一不可贪杯，你若何夜来吃得大醉，打了门子，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，又把火工谈东谈主都打走了，口出喊声。若何这般所为？”智深跪下谈：“今番不敢了。”长老谈：“既然出家，若何先破了酒戒，又乱了清规？我不看你檀越赵员外面，定赶你出寺。再后休犯。”智深起来合掌谈：“不敢，不敢。”长老留在方丈里，安排早饭与他吃，又用好言语劝他。取一领细布直裰，一对僧鞋，与了智深，教回僧堂去了。

昔大唐一个名贤，姓张名旭，作一篇《醉歌行》，单说那酒。端的作念得好，谈是：

金瓯潋滟倾欢伯，双手擎来两眸白。延颈长舒似玉虹，咽吞犹恨江湖窄。昔年侍宴玉皇前，敌饮都无两三客。蟠桃烂熟堆珊瑚，琼液浓斟浮琥珀。流霞酣饮数百杯，肌肤滋润腮微赤。天地闻知酒量洪，呼吁受赐三千石。飞仙劝我不记数，酩酊神知道筋骨。东君命我赋新诗，笑指三山咏标格。信笔挥成五百言，不觉尊前堕巾帻。宴罢昏倒不记归，乘鸾误入云光宅。仙童扶下紫云来，不辨东西与南北。一饮千钟百首诗，草书乱散纵横划。

凡是饮酒，不可尽欢。常言酒能成事，酒能败事，等于小胆的吃了，也胡乱作念了斗胆，而且性高的东谈主。

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，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。忽一日，天色暴热，是二月间天气。离了僧房，信步踱出山门外随即，看着五台山，喝采一趟。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，顺风吹上山来。智深再回僧堂里，取了些银两，揣在怀里，一步步走下山来。出得那“五台福地”的牌坊来看时，本来却是一个贩子，约有五七百东谈主家。智深看那市镇上时，也有卖肉的，也有卖菜的，也有旅馆、面店。智深寻想谈：“干呆么！俺早知有这个去处，不夺他那桶酒吃，也自下来买些吃。这几日熬得净水流，且畴昔看有甚东西买些吃。”听得那响处，却是打铁的在哪里打铁。间壁一家门上，写着“父子客店”。

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，见三个东谈主打铁。智深便谈：“兀那待诏，有好钢铁么？”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，戗戗地好渗癞东谈主，先有五分怕他。那待诏住了手谈：“师傅请坐，要打甚么生存？”智深谈：“洒家要打条禅杖，一口戒刀，不知有上等好铁么？”待诏谈：“庸东谈主这里正有些好铁，不知师傅要打些许重的禅杖？戒刀但凭分付。”智深谈：“洒家只须打一条一百斤重的。”待诏笑谈：“重了，师傅。庸东谈主打怕不打了，只恐师傅若何使得动。等于关王刀，也则只好八十一斤重。”智深浮躁谈：“俺便不足关王？他也仅仅个东谈主。”待诏谈：“庸东谈主好心，只能打条四五十斤的，也十分重了。”智深谈：“便依你说，比关王刀，也打八十一斤的。”待诏谈：“师傅，肥了不雅瞻念，又不中使。依着庸东谈主，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傅，使不动时，休怪庸东谈主。戒刀已说了，不用分付，庸东谈主私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。”智深谈：“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？”待诏谈：“不还价，实要五两银子。”智深谈：“俺便依你五两银子，你若打得好时，再有赏你。”那待诏接了银两谈：“庸东谈主便打在此。”智深谈：“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，和你买碗酒吃。”待诏谈：“师傅稳便。庸东谈主赶趁些生存，不足相陪。”

智深离了铁匠东谈主家，行不到三二十步，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。智深掀翻帘子，入到内部坐下，敲那桌子叫谈：“将酒来！”卖酒的主东谈主家说谈：“师傅少罪，庸东谈主住的房屋亦然寺里的，资本亦然寺里的，长老已有法旨，但是庸东谈主们卖酒与寺里僧东谈主吃了，便要追了庸东谈主们资本，又赶出屋。因此只得休怪。”智深谈：“胡乱卖些与洒家吃，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。”店主东谈主谈：“胡乱不得，师傅别处去吃，休怪休怪。”智深只得起身，便谈：“洒家别处吃得，却来和你话语。”出得店门，行了几步，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。智深一直走进去，坐下叫谈：“主东谈主家，快把酒来卖与俺吃。”店主东谈主谈：“师傅，你好不晓事。长老已有法旨，你须也知，却来坏咱们衣饭。”智深不肯启程，三回五次，哪里肯卖。智深情知不肯，起身又走，连走了三五家，都不肯卖。智深寻想一计：“若不生个敬爱敬爱，若何能勾酒吃。”远远的杏花深处，市梢特殊，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。智深走到哪里看时，却是个傍村小旅馆。但见：

傍村酒肆已多年，斜插桑麻古谈边。白板凳铺来宾坐，矮竹篱用棘荆编。破瓮榨成黄米酒，柴门挑出布青帘。更有一般堪笑处，牛屎泥墙画酒仙。

鲁智深揭起帘子，走入村店里来，倚着小窗坐下，便叫谈：“主东谈主家，过往僧东谈主买碗酒吃！”庄家看了一看谈：“梵衲，你哪里来？”智深谈：“俺是行脚僧东谈主，游方到此经过，要买碗酒吃。”庄家景：“梵衲如果五台山寺里的师傅，我却不敢卖与你吃。”智深谈：“洒家不是。你快将酒卖来。”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形状，声息各异，便谈：“你要打些许酒？”智深谈：“休问些许，大碗只顾筛来。”简短也吃了十来碗酒，智深问谈：“有甚肉，把一盘来吃。”庄家景：“早来有些牛肉，都卖没了，只好些菜蔬在此。”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，走出旷地上看时，只见墙边沙锅里煮着一只狗在哪里。智深便谈：“你家见有狗肉，若何不卖与俺吃？”庄家景：“我怕你是出家东谈主不吃狗肉，因此不来问你。”

智深谈：“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。”就将银子递与庄家景：“你且卖半只与俺吃。”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，捣些蒜泥，将来放在智深眼前。智深大喜，用手扯那狗肉，蘸着蒜泥吃，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。吃得口滑，只顾要吃，哪里肯住。庄家倒都呆了，叫谈：“梵衲只恁地罢！”智深睁起眼谈：“洒家又不白吃你的，管俺怎地！”庄家景：“再要些许？”智深谈：“再打一桶来。”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。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，剩下一脚狗腿，把来揣在怀里。临外出又谈：“多的银子，明日又来吃。”吓得庄家目瞪口结，罔知所措，看见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。

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，坐了一趟，酒却涌上来，跳起身，口里谈：“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，觉谈形体都疲乏了，洒家且使几路看。”下得亭子，把两只袖子掿在手里，高下左右使了一趟。使过劲发，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，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，把亭子柱打折了，坍了亭子半边。门子听得半山里响，高处看时，只见鲁智深一步一 ，抢上山来。两个门子叫谈：“苦也！前日这六畜醉了，今番又醉得不小可！”便把山门关上，把拴拴了，只在门缝里张时，见智深抢到山门下，见关了门，把拳头擂饱读也似叩门，两个门子哪里敢开。智深敲了一趟，扭过身来，看了左边的金刚，喝一声谈：“你这个鸟大汉，不替俺叩门，却拿着拳头吓洒家，俺须不怕你。”跳上台基，把栅剌子只一拔，却似撧葱般拔开了。提起一根折木头，去那金刚腿上便打，簌簌的泥和心机都脱下来。门子张见谈：“苦也！”只得报知长老。智深等了一趟，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，喝一声谈：“你这厮伸开大口，也来笑洒家。”便跳过右边台基上，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，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，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。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。

两个门子去报长老，长老谈：“休要惹他，你们自去。”只见这首座、监寺、都寺，并一应职事僧东谈主，都到方丈禀说：“这野猫当天醉得不好，把半山亭子、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，若何是好？”长老谈：“自古皇帝尚且避醉汉，而且老衲乎？如果打坏了金刚，请他的檀越赵员外自来塑新的；倒了亭子，也要他修盖。这个且由他。”众僧谈：“金刚乃是山门之主，若何把来换过？”长老谈：“休说坏了金刚，等于打坏了殿上三世佛，也没奈何，只能掩饰他。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？”众僧出得方丈，都谈：“好个囫囵粥的长老！门子，你且休开门，只在内部听。”智深在外面大叫谈：“直娘的秃驴们！不放洒家入寺时，山门外讨把火来，烧了这个鸟寺。”众僧听得叫，只得叫门子：“拽了大拴，由那六畜入来。若不开时，真个作念出来！”门子只得捻脚捻手，把拴拽了，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。众僧也各自掩饰。

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勤劳一推，扑地 将入来，吃了一跤。扒将起来，把头摸一摸，直奔僧堂来。到得选佛场中，禅和子正打坐间，看见智深揭起帘子，钻将入来，都吃一惊，尽低了头。智深到得禅床边，喉咙里咯咯地响，看着地下便吐。众僧都闻不得那臭，个个谈：“善哉！”皆掩了口鼻。智深吐了一趟，扒上禅床，解下绦，把直裰带子都必必剥剥扯断了，脱下那脚狗腿来。智深谈：“好，好！正肚饥哩。”扯来便吃。众僧看见，便把袖子遮了脸，高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。智深见他躲开，便扯一块狗肉，看着上首的谈：“你也到口。”上首的那梵衲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，智深谈：“你不吃？”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。那梵衲躲不迭，却待下禅床。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，将肉便塞。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，智深撇了狗肉，提起拳头，去那光脑袋上必必剥剥只顾凿。满堂僧众大喊起来，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。此乱唤作念“卷堂大散”，首座哪里禁约得住。智深一昧地打将出来，泰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。监寺、都寺不与长老说知，叫起一班职事僧东谈主，点起老郎、火工谈东谈主、直厅轿夫，约有一二百东谈主，都执杖叉棍棒，尽使手巾盘头，一皆打入僧堂来。智深见了，大吼一声，别无器械，抢入僧堂里佛眼前，推翻供桌，撧两条桌脚，从堂里打将出来。但见：

心头火起，口角雷鸣。奋八九尺猛兽身躯，吐三千丈凌云志气。按不住杀东谈主怪胆，圆睁起卷海双晴。直截横冲，似中箭投崖豺狼；前奔后涌，如着枪跳涧豺狼。直饶揭帝也难当，等于金刚须拱手。恰似顿断绒绦锦鹞子，犹如扯开铁锁火猢狲。

那时鲁智深抡两条桌脚，打将出来。繁密僧行见他来得凶了，都拖了棒，退到廊下。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，众僧早两下合拢来。智深盛怒，指东打西，指南打北，只饶了两端的。那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，只见长老喝谈：“智深不得失仪！众僧也休出手。”双方众东谈主被打伤了十数个，见长老来，各自退去。智深见众东谈主退散，撇了桌脚，叫谈：“长老与洒家作念主。”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。长老谈：“智深，你遭灾杀老衲。前番醉了一次，侵扰了一场，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，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。今番你又如斯大醉失仪，乱了清规，打坍了亭子，又打坏了金刚，这个且由他。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，这个罪业非小。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谈场，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，若何容得你这等秽污。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，我安排你一个去处。”智深随长老练方丈去。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东谈主留下众禅客，再回僧堂，自去坐禅；打伤了的梵衲，自去将息。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整夜。

次日，真长老与首座探讨，打理了些银两赍发他，教他别处去，可先说与赵员外知谈。长老随即修书一封，使两个直厅谈东谈主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，立等答复。赵员外看了来书，好生否则，回书来拜复长老，说谈：“坏了的金刚、亭子，赵某随即备价来修。智深任从长老发遣。”长老得了回书，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，一对僧鞋，十两白银，房中唤过智深。长老谈：“智深，你前番一次大醉，闹了僧堂，等于误犯。今次又大醉，打坏了金刚，坍了亭子，卷堂闹了选佛场，你这罪业非轻。又把众禅客打伤了。我这里出家是个清静去处，你这等作念，甚是不好。看你赵檀越面皮，与你这封书，投一个去处驻足，我这里断然安你不得了。我夜来看了，赠汝四句偈言，毕生受用。”智深谈：“师傅教弟子哪里去驻足立命？愿听俺师四句偈言。”

真长老指着鲁智深，说出这几句言语，去这个去处。有分教：这东谈主笑挥禅杖，战寰球英豪骁雄；怒掣戒刀，砍世上逆子谗臣。直教名驰塞北三沉，证果江南第一州。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，且听下回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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